命运之绳

作者: 庄庄80 | 来源:发表于2022-03-03 17:59 被阅读0次

文/庄庄

                                    1

两张半圆形的卡座,各围着四五个人,前厅一桌,后厨一桌。

一荤一素一汤的工作餐,用盆装着。食不言,寝不语,大家自觉用公筷夹菜,然后闷着头扒饭。一盏鸟巢造型的灯,散发着幽篁的光,从头顶上流泻下来。

陈默坐在靠外的位置,三下五除二完成进食的任务,去厨房用开水冲碗。油不厚,净水器滚开的水,在碗里打几个滚,就把残留的油星舔舐得干干净净。她猫腰钻过吧台的挡板,进入了闲杂人等不能擅自进入的领域。朝半空中,抖一条深红滚着白边的围裙,顺势套在头上,把后襟的两条带子娴熟地系在腹部,又把前襟的带子绕后后腰系一个蝴蝶结。她摸了摸里面的衣服,口红和唇刷分明都在,得去卫生间补个妆。

她弯腰再度钻出来。餐厅的大门无声地推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从亮处进来,还未到上班时间,吧台以及楼道这边的灯没有开。一股冷风趁虚而入,迅速占领高地。陈默欲上楼,感觉到脖颈处的一抹寒气,她停驻,随后180度转弯,朝两个黑影露出职业化的微笑。

“下午好,请问有预定吗?”

两个人已经站在吧台处,面露难色,似有难言之隐。矮瘦的女人戴着一顶窄边布帽,帽沿拉得很低,中长的羽绒服显得有些肥硕。她一只胳膊搁在吧台上面,手指不停摩挲着一张用铅笔圈过的点菜单。

“你们上班了吗?我找吧台的那个姑娘有点事。”女人看年龄似有五六十的样子,听声音又似乎没有那么苍老,除了些须憔悴,反而声线有与年龄不符的清脆,宛若风铃一般。

“喔,她有点事,要晚些到。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吗?”陈默本来业余不熟,不想多管闲事。但是心里终究不落忍。旁边的男人像一棵干瘦的树矗立着,戴一顶旧皮帽,自始一副不悲不喜寡言少语的模样。

陈默把他们老两口请到卡座一号台坐下等候。临窗的位置,格外明亮,窗外的一切皆在视线之内。陈默端上来刚泡的两杯绿茶,茶叶在开水里悄然复活。

“我们前天晚上来订了五桌宴席,日期是正月初八,想着能不能把它退掉?”女人抬起头,定定地望着陈默,语气有无奈也有恳求。陈默这才看清她的一双眼睛。大眼睛,双眼皮,只是眼神被忧愁熏得暗淡没有丝毫光芒。

“为什么呢?”

“我请的客人都不来。想着给女儿一个出阁宴,我和他两边重要的亲戚都出席一下,我也跟女儿凑点嫁妆。昨天去接客时,我被我娘家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来被婆家的人又骂了一遍,还说一个人都不会来……”女人一只手撑着脑袋,声音哽咽了。

“为什么?”陈默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地望着女人和男人。外甥或者侄女出嫁,姑舅姨不是应该隆重登场的吗?不仅不参加,还要骂人?这是什么混蛋逻辑。

男人翘着二郎腿,手里握着一双陈旧的灰色绒线手套,眼神像是被铆在地砖上,仍旧一句话没有,那种老实巴交到骨头里的人。

“我女儿怀孕了。”女人这一句,像是从幽深寒湿的巷子传来。

“怀孕后举行婚礼的不比比皆是吗?都什么年代了。我请客,凭什么被无缘无故骂?”陈默心底的不平瞬间被激起来,她这暴脾气要打抱不平了。

“他们说我女儿还在读书,就举行婚礼,说我脑子有病。”

“等等,读书?”陈默突然冷静下来。未婚先孕先不提了,怎么还在读书,就就就……怀孕了。她脑袋里立刻冒出花季少女失足的故事桥段。“这位姐姐,怒我直言,如果还是在读书的年龄,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应该没有做好当父母的准备,不太适合要孩子。去做手术吧,以免给孩子造成更大的痛苦。”

“我怎么能让我女儿去做手术呢,好多人手术没做好,后来一辈子都怀不上孩子了。不,不能做手术。我女儿马上就研究生毕业了。她属龙的,明年是本命年,正好生一个龙宝宝,多好的属相啊。”女人固执而坚定地说。

“24岁,研究生!似乎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我以为是二十以下的年龄呢,那这样说来,婚是可以结的,孩子也是可以生的。”陈默觉得没毛病,当年自己也是二十四岁结婚的。

“是啊。两边的亲戚把我们都骂一遍,说没有一个人会来,我们也没办法。”女人摇头叹息,抽噎着说。陈默递过去一张手帕纸,同情的目光望着无可奈何的老两口,心底涌出四个字——人微言轻。

                              2

金玲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嘴巴里呼哧呼哧喘着气。她离婚好几年了,以前是做二手房销售,就因为帮表妹应聘,鬼使神差到了这个餐厅做收银员。

她把猫咪藏到吧台下面。昨晚猫猫在她闺蜜家待了一夜,金玲睡觉都不踏实,早晨一睁眼就唤它的小名。她和猫咪也是相依为命相互取暖的伴,一到下班时间,她就迫不及待去把猫咪抱回来。

“金玲,有人找你。”陈默带着老两口走到吧台这边。

“喔,是您啊。”金玲对他们印象深刻,立刻满脸微笑。那晚为了给他们点菜,金玲费了不少功夫。

“是这样,能不能帮我们把正月初八的宴席退掉啊?那天客人都不会来,我们也实在是没办法。”

“您是不是觉得菜价不合适?要不我再帮您调整一下?”金玲从那晚点菜就看出了老两口经济上的拮据。她已经使出浑身解数,给到她一个吧台收银员最大的权限让步。

“不,不是。”女人把刚才的话又再次陈述了一遍。第二遍,情绪上已经没有第一次波澜起伏了。

“这么奇葩的亲戚,也是第一次听说呢。金玲,如果是订的年后的餐,食材没有采购回来,就帮他们退了。”陈默语气笃定,明显站在了女人那一方。

“嗯,好的。押金我退给您。这是五百,您收好。”钱是男人收的,陈默听到他紧闭的齿缝里挤出谢谢两个字。

看着两位双双转身,陈默的目光一直追到门外。随后她快步过去,把卡座位置上两杯温热的绿茶,收进垃圾桶。

“陈会计,他们前天晚上来吃饭和订餐,我看到了他们的女儿,还有那女孩的男朋友。”金玲鲜红的嘴唇翕动着。

“喔。”

“女儿看着什么事都不操心,那个男孩子更是坐得远远的,不吱声。说家里也没什么钱,没有钱,可以商量对不?但是那态度,看着没有一点担当。”金玲坐在凳子上把猫咪搂在怀里,一遍遍顺着它洁白的毛发。她觉得没有担当的男生,即便勉强结婚了,最后也逃不过离婚的结局,比如她前夫就是。

“涉世未深,可能吓懵了吧。”陈默胳膊肘撑在吧台上。她的脑袋里勾勒出一幅画面,一家人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做才最合适,最得体,最圆满?

“这老两口上半年才办了乔迁酒席,但不是在我们餐厅,说亲戚不多,也只有五桌的客人。这下半年又办酒席,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亲戚才不来的?”金玲订餐,倒订出了别人家的许多不为人知的情况。

“说不上来。感觉他们不是耍滑头想占亲戚便宜的人。即便不赞成这桩婚礼,但骂人是不可理喻的。从古至今都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经济地位才能决定你在亲友中说话的分量,还有尊严。”陈默表面是在说那一对夫妻,其实也是在说自己。十年前,你周围的人,会根据你父母的收入对待你;十年后,别人根据你的收入,来对待你的父母和孩子,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现实和扎心。

年前,很多家庭和公司开始团年,餐厅生意爆满。加上部分服务员提前回家过年了,餐厅忙得不可开交,上下催成一团。陈默在财务室上班,下午时间就被借调出来做服务员,对于马不停蹄地端锅上盘、收拾残羹剩饭、打扫满地狼籍,她是不太乐意的,孩子放假在家,她惦记着。等忙到下班时间,已是月黑风高,双腿几近瘫痪。

她不止一次想,这种价值不大的重复劳动,只是做几个小时,都会思考人生的出路在哪里,去寻找新的方向。可是她看看几个服务员,丝毫没有打算,有的还很年青,就已麻痹在日复一日的劳动里。也许很无奈,也许很知足,每个人对付出与得到的对等,对价值感,对生活的追求,标准都是不一样的吧。

                                      3

正月初五,是陈默正式上班前的最后一天帮忙。

过年期间,都是预定包房,三个服务员在楼上负责十个包房。一楼十几个卡座,散客少,就把陈默一个人安排在一楼了。陈默到底是拿笔杆子的人,工资核算也都出自她手,所以这个安排,看似漫不经心,却不难看出有讨好的成分。

陈默把空缺的餐具一一补齐,然后定定地隔着透明的橱窗看厨房里热火朝天的忙碌。大厨颠勺炒菜、墩子师傅飞快地切菜、打荷的阿姨给装盘后的菜夹上单子,方便服务员上菜。离橱窗最近的是蒸柜,蒸菜的那个女人叫刘芝兰,不年少,但轻狂,目空一切的样子。

四个硕大的盆里是“捞面半条鱼”这道菜,说是半条鱼,其实是一整条鱼,顺着深蓝色盆壁,占据了半壁江山,餐厅自制的剁椒粒均匀地覆盖在鱼身上。刘芝兰又倒了蒸鱼豉油和生抽下去,慢慢腌制。红色剁椒、青灰色鱼身、深蓝色盆、米白色蒜粒……颜色真好看。鱼,怎么也没想到,快活地长大了,最后的命运是成了一盘菜,所以它永不瞑目。陈默盯着它的眸子,那坚硬的没有光泽的鱼眼,似曾相识。

突然,她旁边传菜窗口处的打印机唧唧响起来。她扯下来一看,是卡9座位的菜单——待叫。

“陈会计——”金玲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陈默拽着菜单奔到吧台,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一高一低,同样清瘦,正是那天来退宴席的老两口。女人换了一顶鸭舌帽,小巧的脸部几乎完全覆在帽沿的阴影里。

“这个卡9,是他们订的位置,七点钟上菜。”不是大酒店,也没有那么多规章制度来规范,言行举止略显随意。

“好的。”陈默经过几天的餐厅服务运作,已经熟悉了流程。她飞快地又扫一眼菜单,一个火锅,一个干锅,八个菜,这可是十全十美啊。她把酒精炉和干锅炉相对放在餐桌上。

奇了怪,才大年初五,一楼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散客,七七八八,分散在一楼大大小小的位置上,陈默傻眼了,随后镇静下来,开始一张嘴,两只手两只腿,有条不紊地穿梭在传菜口、餐桌、吧台处。

最后一桌来了十五六个人,附近没有其他餐厅营业,挤也要挤进来,上菜慢也没关系,只要能吃上饭。陈默先前即使大步流星,依然能看出一丝优雅,此刻为了争取时间,她脚底生出两个风火轮,开始快速漂移。

3号桌点的火锅洪湖藕炖排骨沽清了,协商后更换成高山羊排火锅,待陈默双手擎着,端上炉子,那位男士眼镜里的瞳孔顿时放大。

“这是辣的吗?我们吃不了辣,得换!”

“啊,那您换什么?看看菜单,不辣的火锅是这几个。”陈默看到大门口朝这边走来几个人,有些着急。催菜的、要加酒精、餐具的,要上米饭的,呼叫声此起彼伏,她要晕头转向了。

确定了新的火锅,陈默把红汪汪的高山羊排火锅撤下去,正好卡9点的火锅是这个,待会儿可以直接上。她在传菜口摁响了铃,跟厨房交代清楚。

来的正是卡9的客人,一共六位,相继落座。除了订餐的两位外,那个年轻的女孩子是他们的女儿,一个年青的男孩子,另外一男一女是男孩的父母。这个阵势应该是双方父母第一次见面,商榷两个孩子的终生大事。

陈默端上才灌的苦荞茶后,下意识看看墙上的时钟,马上七点了。她小跑至传菜口,告知卡9走菜。她拿点火器,去点燃固体酒精,再把高山羊排火锅端上去。餐盘造型别致,很占位置,男孩母亲坐在最外沿,有时候看陈默费劲,就帮她挪动一下盘子,陈默为对方的贴心和周到,施以感激地一笑,谢谢二字脱口而出。而不客气三个字,从对方的嘴里吐出来,温暖轻柔有礼有节。

来来回回的穿梭里,陈默间或听到一些谈话的内容。

“我们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急躁,脾气大,可得改改……”这是男女方父母第一次晤面时,女方家庭一贯自谦的表达,也是对女孩即将步入另一个家庭的淳淳教导。

陈默听到这句时,心里像卸下了一块大石头,这石头压了她几天了。能说到这句话上,显然男孩和男方父母是给出了态度,并愿意承担责任和继续爱。

女孩的披肩发散落在大红的派克服上,和她母亲一样瘦弱,想着她不谙世事的身躯里一个生命已经萌芽,陈默不免多看了她一眼。因为双方父母在场的原因,她话不多,男孩话亦少,他不时会给女孩夹上一筷子鱼,舀上一勺汤。

“呀,我的红绳掉了?”女孩突然叫起来,她吃菜的胳膊和一双筷子悬在半空,她左手撸了撸袖子,露出白皙手腕,上面空无一物,她有些焦急地说道,“妈妈给我求的本命年的红绳,来时还在的。”

男孩赶紧低头在座位下探看。

还好掉这儿了。他拾起一个挂着玉石的簇新红绳,轻轻抚摸后,小心翼翼帮女孩戴上。帽沿下,那刻意遮挡的暗淡眸子星光流动了一下。

每一桌,陈默都尽心尽力地服务,但她心里始终装的是卡9。看到两个当家的妈妈把菜打包,离座去买单后,陈默上去收拾餐具,看着一个个刮得干净的餐盘,她长舒一口气,这是她到今天为止,最轻松的一次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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