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半世逍遥,一身骄傲

作者: 一笑作春风 | 来源:发表于2022-04-08 06:51 被阅读0次

    歌楼妓女的铁哥,放荡不羁的花花公子,市井街头的自由撰稿人,不遂皇帝心意的笨蛋,不修边幅的小丑,无妻无室的光棍,敢爱敢恨的汉子。

    ——这就是柳永:半世逍遥,一身骄傲。

    01

    近年来,流行男神一词。虽然我的审美品味一变再变:从曹孟德到苏东坡,从王维到李商隐……但宋词翻到柳永这一章,我果断高呼:男神,就是他了!

    一个风流才子,一个屡试不中的落榜生,一个浪迹江湖的酒鬼,一个出没歌楼妓院的浪子,一个生平颇多坎坷经历的小官,一个“奉旨填词”的专业词人,一个自命不凡的“白衣卿相”。

    ——我的男神!

    这样的人是有着莫大魅力的。特别是对于我类谨守世俗道德规范之人。传统的教育,主流的职业,四平八稳的生活让人难免会对叛逆心生仰慕,对传奇心生向往——我想做的,你都做了,让人如何不仰视?

    02

    他本有一个好出身。

    父亲柳宜曾任李后主李煜的监察御史。那时,柳永也不叫柳永,他的名字是柳三变。他的两个哥哥三复、三接均为进士,时称“柳氏三绝”。

    张爱玲说:单车上的少年,在冲向人群的一瞬间突然松开车把,人生的可爱常常就在那一散手之间。

    柳永的生活,又是从何时开始撒手的呢?

    大约是从那次科举开始吧。在此之前,和大部分读书人一样,柳永有着求取功名的梦想。也难怪,父亲是进士,叔叔是进士,两个哥哥都是进士,这样的书香世家早早地为他指明了一条通向无限光明的大路。而他,似乎也有这样的才气。

    意外的是,第一次科举考试,失败了。没关系,青山依旧在,卷土再重来。没承想,第二次科举考试,又失败了。毕竟是年少气盛啊,一股抑郁之气郁积心中,绣口一吐,便成就了一首《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多么狂妄的一个少年啊,从来没有尝过世间的甘甜苦辣,却依然能自命不凡指点江山。

    这是没心没肺的吟唱,也是发发一时牢骚而已。没想正好捅到了皇上的痛点上,仁宗不是昏君,心胸却不够开阔。

    所以,当柳永第三次参加考试,看到柳永的名字,他龙颜大怒,恶狠狠地抹去了柳永的名字,还很得意地在一旁批道: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那一刻,仁宗心中一定是吐了一口恶气的。但我想,这事若换到武则天身上,定会爽朗地一笑,兴奋地说与身边人:“快哉快哉!快传柳永,且来浅斟低唱!”说到底,还是气度问题,这气度,无关性别。

    命运瞬间翻云覆雨。仁宗伸出的一双巨手挡住了柳永的入仕之道。此时,他该何去何从?

    中国的读书人本来都是儒家的教徒,谁不想求取功名?谁不想光宗耀祖?谁不想致君尧舜?谁不想大展宏图?然而,当在现实的墙头撞得灰头土脸时,马上转奉道家,纵情山水,寻觅一方世外桃源。谢灵运如此、陶渊明如此、王维亦如此。你万不要以为这些人真的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他们都是在政治的漩涡里游了一圈,有所忌惮才全身而退的。

    可是柳永不行,他走不了隐居山林的路。他还是白衣少年,亦没有热爱淡泊的个性,更没纵情欢悦过,他太爱这个热腾腾的尘世了。所以,他剑眉一挑,流连在了舞榭歌楼、烟花巷陌里,得意洋洋地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

    03

    柳永是自甘沉沦的。别人不屑一顾的烟花巷陌,他爱。那是他精神之温柔梦乡。于别人,这里是毁灭;于他,这里是涅槃。

    酒来狂歌人生,情来磅礴云雨。

    秦楼舞馆是个很有诱惑又很敏感之地,那些达官贵人,正人君子们醉生梦死于此,求的是感官的快乐。转过身,穿上官袍,回到大堂之上,便以卫道士的身份污蔑、谩骂自己作践过的、蹂躏过的歌姬。所谓“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这些君子们把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得很清楚,把忠孝礼义记得很清楚,他们的人生字典里有为人臣、为人子、为人父的责任,唯独没有女人的名字,仿佛和女人一沾上那么一点关系就小了身份一样,更别说留有歌妓舞女的位置了。

    柳永更会嬉笑怒骂,但骂的是金碧辉煌大堂之上的达官显贵。他看的很清楚:这世间,最肮脏的地方恰恰是那富丽堂皇之地。高大背后藏着卑鄙肮脏虚伪。

    相反,在那些强颜欢笑的风尘女子身上,他看到了她们的坚强勇敢善良,那是一个个流光溢彩的灵魂。她们身处阴沟,却让灵魂保留着洁白的色彩。

    所以,他不在乎“彩线慵拈伴伊坐”;

    他关心她们不幸:“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往事,暗心伤”;

    他真心称赞她们:“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

    他的深情跨越古今:“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隔着时光,我们还可以依稀看到那个一个白衣少年,形单影只,茕茕孑立,浪迹天涯。有时,他伫立在江边;有时,他倚立在船头;有时,他遥望着故乡;有时,他眺望着夕阳……他的吟唱里充溢着对女子们的痴情和怜惜,裹挟着个人的伤痛和心酸。

    在这些歌女面前,他真正做到了白居易所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并且比白居易还要彻底。

    读《琵琶行》时,我总觉得白居易对琵琶女的同情有点隔靴挠痒,表演成分偏多,他的司马青衫湿说白了是为自己,对琵琶女,他总是有那么一点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

    所以说,柳永的沉沦太美了,他让天下所有在金钱权势下滚床单的男欢女爱黯然失色。

    他是她们的王。当时流传一个顺口溜:“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这些青楼女子不因为柳永的落难而冷落他。相反,她们尊重他、亲近他、喜欢他,她们供他吃喝,可以说,柳永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靠写词为生的文人。

    她们亲切地喊他柳七,柳七这个称号,我总愿意加点儿化音来读。这么一来,就带着那么点随意与亲切。就好像是喊邻家的一个哥哥弟弟,调侃中带着喜爱。而柳七哥更像是喊那个蓝颜哥哥,可以放肆,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可以本真,而其中一定是加入了许多信任。

    主流抛弃了柳永,或者说是柳永主动放弃了主流。我想,在主流所不屑的一个繁花歌柳处,柳永一定常常和那群歌女们端着酒杯,调侃着这世间的污浊不堪。他们更像风尘中歃血为盟的兄弟,站在风起云涌处,四目相望的时刻,莫逆于心。

    这世间的爱本身就是救赎与被救赎:柳永成就了歌女们的星光大道;歌女们慰藉了柳永的落魄人生。

    04

    但焉能不痛?岂无感伤?理想已经埋没在荒草萋萋处,现实折损着人的风骨,为了生计,柳永不得不远走他乡。

    离别时,“执手相看泪眼”,无须太多的语言。看着浩淼的烟波,想着茫茫的前途,此时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金子般的光阴。“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望到的只不过是自己寂寥孤单的背影罢了。

    也不是无人赏识,以柳永之才在太平盛世里无论如何也能混个小官做做。起码那个在宋代无可超越的坡仙皱着眉头读着柳永的词,读到“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时也忍不住赞赏说“不减唐人高处”。

    于柳永,也不是没有动过那种心思,比如说人生到了暮年的51岁时,更名柳永,靠着隐名埋姓考中进士。

    再比如那次自取其辱的拜访晏殊。

    柳永曾拜访晏殊,晏殊问他:“贤俊作曲子么?”他回答:“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晏殊认为他有意讥讽,便反讥道:“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永遂退。

    翻译一下晏殊的话外音:我虽也写词,但是我怎么会像你柳永那么没段位?还能把妓女写在词中?我晏殊的词是“无可奈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大气和平和,你岂可和我作比?

    作为太平宰相的晏殊自然是不屑,他七岁便以神童入殿,如何懂得草根的酸楚?“永遂退”这三个字后有多少透心透背的凉意。那一刻,万念俱灰。所以,还是放纵地活一次吧,起码没有辜负美人心。

    中国古代社会是看不起女性的。红颜在大多男人的眼中心里,是物品,“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服是可以随意置换的,即便喜爱,也不过心疼几日罢了。更甚者,国亡了,家破了,还是红颜祸水的缘故。

    中国古代的道德更看不起混在脂粉堆里的男人。试问一下周围,有多少男人是真正喜欢贾宝玉这一流的?女人也未必喜欢贾宝玉,起码做母亲的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像贾宝玉。这就是中国古代的道德:为君效忠、为亲死命都义不容辞,唯独不能对女子太好。仿佛沾上了女色,便是好色之徒,便远离了理想正道。

    这么看来,柳永被主流社会所不容也在所难免。宋史为许多文学家立传,唯独没提柳永;宋代文学史也不提柳永;甚至到了现代,想我当年读大学中文系发的教材是游国恩的《中国文学史》,上面对柳永也是潦草地介绍了几笔,就把他打入了冷宫里。

    但是很有讽刺性的是,柳永的名气和他在主流社会中的地位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这滔滔而来名满天下的气势谁能阻拦得住?当今文坛,能达到这样一个阅读范围的,恐怕只有金庸先生的小说可以与之相比肩了。

    据说,金主完颜亮读罢《望海潮》,对“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风景怦然心动,纵马渡江、直取中原。因此,柳永在浪荡情场之外又被加上误国之罪。

    是啊,那些正人君子之流可以站在道德的高地把柳永钉到“浮艳虚华、柳七无行”的耻辱柱上,但是岂可可遮住这从天而来的耀眼才华?更何况,揭开君子们羞羞答答的面纱,偷窥一下他们的私生活,难道就高尚得多吗?

    客观地来看,柳永的词作早已超越了悲悲戚戚的男欢女爱,他的词里面融入了个人的身世之悲,有客居天涯的寂寥,有一生失意的遗恨,直到他的那首大气磅礴的《八声甘州》一出,脂粉气全无。他在艺术上,又达到了一个高峰。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05

    这世间的路有千万条,偏偏有人走上了荆棘丛生的那条。

    当一个敏感深情的人热爱着这尘世,又被主流所鄙弃的话,生活是异常艰难的。

    这种艰难首先是物质上的难以为继。柳永一生沉沦下僚,晚景凄惨,死后无钱丧葬,是妓女们集资埋葬了他。在冯梦龙的《三言二拍》里有诗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其次是精神上的孤绝。柳永是一个在传统读书人家庭长大的男人,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也不是不想求取功名,是个性让他走上了一条艰难的路。多少次的酒宴狂欢,他是在逢场作戏?多少次的任“性”放浪,他是在发泄不如意?他在女人堆里,固然能获得少许的温暖,但是才华抱负就这样沦落,在纵情欢娱之后的夜晚醒来,想着一生理想如花飘零,所读的圣贤书如水东流,何以甘心?

    抛弃浮名是性格使然,也是被选择的无奈啊。被主流抛弃了的柳永还在以主流价值观反观自己,无疑是心痛的。

    可是拂去那些伪善的道德,从本心出发,世人又都喜欢着柳永。就像《笑傲江湖》中的一首《笑红尘》的曲子中所写,他这一生目空一切、半世逍遥、独自醉倒、一身骄傲。

    这就是人格的魅力啊。这么看来,柳永,做我的男神还是不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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