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
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故贵以身为天下者,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者,若可托天下。
明朝通议大夫沈一贯在注解中说:。只有君宠臣,没有臣宠君。身份地位就已经很下等了,还高兴的起来吗?
经文“宠辱若惊”一句重点是宠。“若”是像 XX 一样之意。
全句的意思是宠像辱一样令人惊恐,让人吓一跳。老子说如此透骨的话,是为了让世人惊醒,世人受不了辱,受宠又怎么样呢?有人格的人知道受宠就是受辱,那是下等人的待遇。
有贪欲才会受辱,才会在意宠,没有贪欲,你怎么会甘愿受辱呢?
此章老子进一步宣讲妙理,把身体放下,把身体(感官产生的欲望)当做大患,宠辱不惊,才能真正做到无为。这样的人才能把天下寄托给他。
老子对欲望穷追猛打,前章讲“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对欲望大加挞伐。世人向外追逐,却不知道向自己的内心寻求。
此章分四段,包含了四层意思。
第一层,宠辱若惊。
世人受到恩宠那是多么荣耀啊,但老子说受宠与受辱完全一样。
第二层,身体是大患的来源
因为世人太重视这个身体,如果没有这个身体(感官产生的欲望),那多么开心,何等自由。庄子进一步说“此身非汝有”《庄子·知北游》。
第三层,要世人把身体放下
只有放下身体,减少贪欲才是真正自由,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
第四层,谁可以寄托天下?
只有懂得身体是大患这个道理的人(舍身之人)才适合寄托天下,把身体当做奉养对象的人不能把天下寄托给他。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出把国家交给哲学家管理,老子进一步提出,只有“无为”之人才可以把天下寄托给他。这叫“太上,不知有之”。不受五色、五音、五味诱惑,天下就治理好了。
老子认为这只是第二等治者的,第一等的治者百姓不知道他的存在,因为规则在自然发挥作用。这与《易经》乾卦“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完全一致。
这个治者就是道,一切都听从法则,完全顺从法则,百姓的投手举足都自然符合法则,这是“太上”,最上等的“治者”(无身国王)应该做到的。
第一段经文: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河上公注:“身宠亦惊,身辱亦惊”。
苏辙注:“古之大人,惊宠如惊辱,知宠之为辱先也。”
古代成功者把受宠当做受辱,因为深知受宠是受辱的开始。这句话的“若”字值得注意,表达受宠像受辱一样令人惊恐。
此句重点在于宠,而不是在于辱。几千年来,后宫女人在争宠,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们也在争宠。士大夫们本来是国家栋梁,受人尊重,但也与后宫女人一样的处境,献媚卖笑。后世的妓女被称为卖笑女,饱读诗书的社会精英与卖笑女相去几何?老子笔锋轻轻一点,几千年的宫廷生态的遮羞布一把掀掉。
辱的背后是中国春秋时代以前隐藏着的“士的精神”。《吕氏春秋·士容论》说:“士不偏不党。柔而坚,虚而实”,“执固横敢而不可辱害。”春秋以前,士的精神是社会的主流精神。士是当时社会的中坚力量,是决定国家兴亡的士大夫团队。士是贵族的后裔,崇尚自由,追求人格平等和荣誉,有文化精神和专业精神,是最重要的谋士和执行阶层。
老子的辱是对士来说的,“士可杀而不可辱”表述了士的气节。老子一个辱字,就把中国春秋时代以前的士的精神再现出来。如果不了解古代“士的精神”(士魂)那就不了解老子“宠辱若惊”这句经文。
人格与荣誉是不可分的。荣誉是士的一部分。这是春秋时代的士。他们以天道来看荣誉,这就超越了世俗的荣誉。杨震对行贿者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就是士的精神。
世人重视身,辱之可恶正是虐待士的心,而不是虐待士的身。捍卫荣誉是士的基本人格,如果不会捍卫人格荣誉,那就不配称为士,只是臣、妾这样的下等人。最远古的时代,臣、妾都是被俘的奴役(男性和女性奴隶),士是受过特殊文化教育的自由人。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为什么这二句连在一起呢?
受辱是辱,受宠也是辱,这样人的处境就走投无路了。这一切都是人的私心所导致,人有了私心,即使原本高贵的士也会永远处于受辱之中,人的一生就是卖笑而已。认清这个道理,就应该从私心中解脱出来。把身体看作大患是十分猛烈的药方,真有点像白骨观,这样才可以对治贪身的大病。
其实在士的精神里,宠与荣是完全不同的价值,荣是士所珍惜的荣誉,完全与自己的士的精神一致,为荣誉而战死或献身是祖先神明所钦佩的。宠只是主君(主人)对那些宦官宫女家奴们的献媚随心所欲给予的施舍,如同主人扔给狗的骨头。
老子的眼光无比犀利,合道是上善,但欲望障碍世人。欲望从眼、耳、口等感觉器官来,但进一步追踪,追到感觉器官的老巢--身体。世人把身体当做根本,维护身体是重中之重。
在老子看来(佛法也是如此),这个身体是惹祸的根源。世人顽固的认为,这个身体是我的,我就是这个身体。身外之物可以不要,但身体绝对不可以少一根毫毛。财产是身外之物,身体却不是身外之物。在老子那个时代,“身外之物”这个概念还没有,这个概念由老子首先提出,经庄子大力弘扬才成为世人的口头禅(某种文化意识)。
庄子提出三外:外天下、外物、外身。很多人现在对于财物已经认识到是身外之物,必要时可以放弃。这要感谢老子和庄子,这个哲学意味很浓的概念已经作为常识的一部分,可见文化的力量。
世人总是认为深奥的概念与生活没有关系,但实际上生活观念的形成与哲学息息相关。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世人已经认了。但即使承认钱财是身外之物,世人也绝不会承认身体也是“身外之物”。
经文“贵大患若身”,是倒装句,读为“贵身若大患”。明焦竑《老子翼》说“倒而言之,古语类如此”。贵是统领全句,即“贵‘大患若身’”,或“贵‘身若大患’”。把身体当做大患看待是最珍贵的道理,最为稀有。如同《金刚经》中须菩提赞叹佛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第一稀有之法。
身若大患是一种道家的对治法,对治世人对五色、五音、五味、田猎、珍宝的贪心。老子用身若大患来对治世人对身体的幻想。对治就是对症下药,十分有效。心发狂了,普通药已经无法治疗,身若大患是一剂猛药。
第二段经文:
何为宠辱若惊?
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
赵佶(宋徽宗)注:“宠者在下,贵者在上,居宠而以为荣,则辱矣。”君王对这段话特别有体会,他们身在其中。他们赏赐臣下,臣下磕头谢恩,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是最不知耻的,君王心知肚明。孔子说“知耻而后勇”,人不知耻还有勇吗?
经文: 得之若惊,失之若惊。
描写的更具体了。受宠是臣下百般造作害人(同僚),甚至自虐得来的,受宠之时,感恩戴德,把持不住。庄子对老师理解的很到位,把争宠者称为舐痔者。庄子这个比喻有点不雅,但避免了老子口中说出这样不雅的话。庄子《天运》说:“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名为是者,不能让显。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得到了就怕失去,舍去又不肯,一天都不得安宁。
第三段经文:
何谓贵大患若身?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
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此句释第一段第二句。按倒装句读没有疑义,“贵”字贯通全句。
为什么身若大患呢?
五色、五音、五味虽是感觉器官惹的祸,但不都是身这个根本吗?辱亦辱,宠亦辱,都是身体(感官产生的欲望)这个祸根。处处为身体着想,身体成为人质,后果不堪设想。
经文:吾之大患,在吾有身。
这是千古名言,敲到世人最痛处。奋不顾身的成语就从这里引申出来。
一个人对你说:“身体最重要”,你一点头就完了。原来他是卖保健品的。现在老年人经受“保健品”危机,遍地都是推销伪劣保健品的,推销者都是高举“身体最重要”的说辞,把老年人的积蓄全部骗取,老年人心甘情愿。中国老年人的退休金很大比例流向这些“保健品”组织,成为一大公害。从另一个方面证明“吾之大患,在吾有身”的哲理。对身体也保持平常心吧!
经文:及吾无身,无有何患?
这是大彻大悟,有釜底抽薪的功效。老子提出了无身的思想,就是要世人放下。为什么要放下,因为身体是大患。为什么身体(感官产生的欲望)是大患,因为辱亦辱,宠亦辱,同样是自虐。
第四段经文: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
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庄子在《田子方》中记载了田子方与魏文侯的一段对话。田子方多次称赞同里人叫溪工的,这个人了不得。魏文侯问,这个人是你师父吗?田子方说不是。魏文侯问,难道你没有师父吗?田子方说有师父,叫东郭顺子。魏文侯问,你为什么不称赞你师父而称赞别人呢?田子方说,我师父太了不起了,“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而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称之?”
我师父是一个真人,真诚到极点。虽然容貌与世人无异,但内心已与天相合。以太虚空般的心随顺世人,内在真谛一丝不损,如清澈的深渊可以包容万物。世人有邪念,他显露刚正的脸色,此人立即改邪归正,使邪念消失于无形之中。我找不到称赞他的语言,所以我从不提起他。田子方走了,魏文侯半天回不过神来,心里好像丢魂一样,终日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告诉身边人,我与全德之人差的太远了!我以为学习圣人的教诲,施行仁义就是最高的人生追求了。听到田子方称赞他师父的神态,我身体好像不存在了,一动也不想动,口好像被钳住了,无法开口。我的魂都被他师父牵走了。我所学的,原来不过是垃圾啊,最后说:“夫魏真为我累耳!”放下是真正有得。
魏文侯感悟到与真人在一起的忘我的快乐,恨不得马上把魏国扔掉,跟随真人去学道,体会人生的最高境界。一句“夫魏真为我累耳”,这就是“可以寄天下”的本义。
“孰知死生存亡为一体者,吾与之为友矣”《庄子.大宗师》。
只有在死生存亡面前如如不动的人才可以作为朋友。对待生命的乐观态度正是“无身”的境界催生的。世人把身体看得极重,一切都为这个身体服务,如果把天下托给这样的人,则他会把天下都用来服务他这个身体。魏文侯把魏国看成累赘,这样的人可以寄天下。把身放下,让心灵获得自由的人可以托天下。
陶渊明《归去来辞》说:“既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老子提出身为大患,陶渊明深深感到心被自己的身(形)所奴役,为了这个必将分散的身,心毫无自由可言,这是陶渊明的痛苦。当陶渊明意识到自己的心被身所奴役,他决定辞官种地去了。赋诗、耕耘、天伦之乐比官运亨通更重要。陶渊明这样的人可以托天下。
身心俱疲是现代人的写照。人心渴望无拘无束,但因为这个身,心失去了宝贵的自由,世人到底是宁愿让心被奴役呢?还是放下身,让心恢复内在的光明?答案当然是后者。老子的无身含有不愿心被身奴役的意思。
这里“爱以身为天下”,是指把身当做大患这种特殊的修法,把身体当做大患也是一种“爱”,世人天天为身体服务,伺候这个身体,这是世人的“爱”。
贵以身为天下,意思就是把天下视作身体一样的大患的圣人。
心灵有更高的追求,身体才可以放下,能够把身体放下的人,天下才可以放下。魏文侯说“魏真为我累耳”,因为他有了更高的追求,所以把魏国放下了,他有资格寄天下。
“及吾无身,无有何患?”真是语惊天下。《道德经》如此惊天之论比比皆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皆是惊天之论。
世人痴痴狂狂,爱惜这个肉身无以复加,最后落得“宠辱若惊”的下场。白天酒桌上喝德酩酊大醉,半夜醒来问自己为何贪杯,并暗暗发誓绝不再犯。把这个身体放下,把这个假我放下,才能让真我显露出来。自己的真我被假我折磨的死去活来,岂不哀哉!
“将外在的被功名利禄困惑的假我彻底放弃,转而看重那个原本纯朴自然、真性情的真我,内心清虚守静,其毒(邀宠之毒)自然消解。用此中方法对待荣辱的人,才是真正看重自己性命的人,他不会执着于外在的假我,不会在意尘世的名利,心神不会受到惊吓,性命可以得到保全,放下假我得真我,无为而修身。如此才是真正看懂性命真谛的人。”(《道德经阐微》第40页)。
把假我放下,把假我视作真我的天敌。一旦放下,吾有何患?
不放下假我,不把假我视作大患,这必然贪恋这个假我,身心俱疲。世界上谁对这个肉体满意呢?遭受老病死之苦,看着名利场的假君子,送往迎来。看着养老院的风浊残年,神情呆滞。
如此种种都印证老子这句身若大患的真言。放下假我是唯一的选择。
如此观察自己身体,把身体当假我的人,就不会奉天下为这个身体,这样的人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
“贵”指放弃身体更不想占有天下的人第一稀有,“爱”指放弃身体更不想占有天下的人最值得敬爱。贵和爱都是赞叹,不是指重视自己的身体超过天下的人,不是指爱身体超过天下的人。
过分重视身体,一生“得之若惊,失之若惊”的惊恐生活,好像惊弓之鸟。现在医疗水平越来越高,植物人也可以生存几十年,老年人依靠延命技术,这也是大患若身的例证。也许生命伦理学家需要考虑生命的延续和生命质量的关系。
贵大患若身(贵身若大患),是因为身在虐待自己的心,只是世人看不到,但陶渊明感觉到了。于是世间少了一个碌碌无为的小吏,多了一个不朽的诗人。
让身体奴役自己心的人必定会奴役天下人的心。只有不奴役自己心的人才可以托付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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