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著花未
文/胡美云
多久没有见到梅花了呢?那静静立在一隅的小小花朵,在雪的掩映下,冷艳顽强得世间再无它物般兀自开谢着。惟一缕缕暗香,自小小的身体里轻轻散出着,沁人心脾。
最近一次见到梅花的身影却是在远方朋友发来的照片里,傍晚时分的农家小院,尚有夕阳的余晖,薄的积雪轻压在梅的枝上,晶莹剔透的花瓣如梦似幻。在南方冬月尚傲娇着的太阳下,便有阵阵幽香隔着屏扑面而来,伴着远山远水的清冽的冷,熟悉得心痛。
仿佛那年少年时,故乡的旧屋旁,你我尚幼。一树梅花开,几阵风雪飘飘,童声稚稚里,忽然热闹的旧院:
墙角数枝梅呀,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呀,为有暗香来。
1
喜欢上王维的诗,是从背他的《山居秋瞑》开始的,却并不是来自于课本。
依稀记得是小学三年级,正在浮山中学读书的小母舅,写得一手好看的毛笔小楷。临近春节时被母亲叫来家里写春联,将一毛五一张的大红纸特意多买了一张:美云啊,我写首诗给你贴在床头吧?
于是,那简易的木头床边,陪着我长大的三面斑驳土墙壁上,靠床头的那一面就有了新的颜色:红纸黑墨古诗,还有在终南山脚下怡然而居的王维。
每天醒来,睁开眼就能看到的古诗,从读背到会默,竟一点点的有了诗意与诗心。还有一些窃喜:所谓明月松间,清泉磐石,写的不就是村子后面常上去漫山跑遍的桃花山么。至于浣女渔舟,更是身边景了,甚至已是画中人。
那时,不过一墙之隔的你,偶尔会来送书拿书,会一起读诗。
周末,会一起到村子后面的桃花山,躺在青色或枯黄的草坪上。风从林间过,阳光暖暖地一点点地从耳朵里游到心里。山上的松树或者枫树长得很自在,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棵比一棵随意,就像我们一天一样的心情。
云朵是最让我们神往的东西,总是不紧不慢地在树梢上游走着,载着我们无尽的,稀奇的,不愿说出的想象。
会载到哪里去呢?没有人问,似乎也不需要答案。
那时候,我们从来不用想念故乡,我们枕在故乡的心脏上,亲近着故乡的肌肤血肉。
我们学会了想念远方,渴望长大。
却不知,长大后的我们,会都成了异乡人。
后来,陆陆续续也看过王维许多的诗,但那首用一毛五的红纸写就的唐诗。却凝成了故乡永远的样子。
2
晚年的王维身居长安时,身老体衰。他的一生,应该说一直都是处于远离家乡的状态。
流年似水,人人都会老去,这是自然大化,无人可逆。而老去之于背井离乡之人来说,又多了许多煎熬与残酷。
“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思念在人的老去面前,都变得如此小心翼翼起来。
我不敢问你故乡山水可好?我也不敢问你故乡亲朋旧友安健?只把千般的思万般的念皆化作一声轻问:我那棵窗前的老梅树啊,它的花可开了?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是宋之问的诗,“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是辛弃疾的词。世人眼里的婉约与豪迈,在切切的思乡情里,皆化作满腔柔情:深到情怯,欲语还休。
我们都曾是故乡的孩子,却不得不在异乡的土地上学会了眺望,把故乡一点一点眺望得只剩下思念。
幸好啊,还有那些花那些树:它们还在,树会青翠,花已开好了。
而我们,曾一起见证过,树翠花开的样子。
3
一七年入冬,短暂停留马鞍山。正是大雪铺天而下时,侵天吞地的雪花飘了许多日。
终于,那些雪花飘得累了,消停了,整个世界也就剩下白茫茫的一片了。雪包裹着大地,厚厚的棉衣包裹着行路的人,连带着裹住原本应该外露着的口耳鼻——这样的冰天雪地,空气单调得只剩冷冽了。鼻子的功能除了寻些维持生命的氧气,还可以做什么呢?
如果冬天没有了梅花,鼻子,还能做什么呢?
忘记独自踏上的那座堤岸叫什么名字。皮鞋在厚的积雪上,脚印深厚,清脆地“咯吱咯吱”响着,多么熟悉的声音呵——听了许多年的,这冬的心跳声!
什么时候,远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清脆的笛声,寻声而至,杨柳依依,瘦河如带。清寂的冬亭里,那个吹笛人,一身孤高的背影。恍个神,像极了某个故人。
江岸有少年相向踏雪而来,眉清目秀,留下温暖一视。
是因为我们都是踏雪寻梅人?或者,你和我一样,都是故乡客?
再向堤岸,斯人已远,只剩下一排排深深浅浅的脚印,写着一些人的远方,一些人的归路。
4
有雪的地方的冬天,天总是黑得很早,就像记忆里故乡的冬。
依然是马鞍山,与同学促膝夜谈。窗外,落晖在静默中等待,萧条的万物渐渐归于寒冷的沉寂。只有我们的声音,或高或低,许多年才见的一面,我们熟悉而陌生,我们生疏而热烈,我们有许多要说的话,却常常说着说着忽然就停了下来。
“哪来的腊梅香啊?”我一脸喜色地轻问着,一开始淡淡地,渐渐地晕成一大片,渐渐地把记忆深处的香气一点一点地抽离出来。
“哪儿有什么腊梅香啊?”同学坐在对面,一脸莫名其妙地浅笑。
是冬夜太过漫长?一切真是静啊,心,也是清的。世界静美如画,心便慢慢回了暖,有了一丝故乡的微澜。
“忽起故园想,泠然归梦长”。
雪夜梅香,依然只是一个错觉。他乡还是他乡,故乡永远是故乡。
马蹄达达,打马而过的,终究只是一个过客。
5
那一年,你要离乡去读中学,中学有个极好听的名字:杏花村中学。
你眉梢微凝,语气里却生生嵌入些笑意:这个杏花啊,就是杏花微雨江南的杏花。果真,轻启唇齿间,便有笛声悠扬,飞过一树树杏花,飞过江南江北,飞过一树寒梅,几池春水,伴着一些轻愁,荡至眼前。
我们,双手紧紧拽着各自的童年少年,各自越走越远。
6
今年入秋的时候,曾得到过一张故乡旧院的新照:门前杂草砌成了新墙,有些褪色的木门上,是一把寂静的铜锁。院子的角落,一树红柿,开在枝头。
依稀望见时光的那头,你温温而笑:看吧,故园依旧,岁月静好。
却不知,屏幕前的人早已湿了双眼:院墙下的那条小路,你曾无数次路过。而今,长满荆棘。
关于故乡,纵有千般言语万般思念。到最后,只化作一句轻轻浅问:寒梅著花未?
总有一些来路,再也成不了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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