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秋,青岛西南80里外的鲁南镇开始收割。这个沿海小镇盛产渔获、小麦、苞米而非高粱,它们养活着半岛一代又一代的农民,不远处的战火没对粮食的成熟产生什么影响。同蔓延大半个中国的战争相比,镇上的老百姓就像是海里的一群鲅鱼,人们只能祈求自己不落入日本人的网里。
黄堂出生在这场平常的秋收里。幼年丧母后,他就跟着父亲、大哥和后妈一起生活。幼时记忆里,当家的后妈连笑脸都没给过他。他记得有一次,同镇的人们曾经兴高采烈地庆祝过战争的结束。那一天家里的大人们都喝得东倒西歪,自己的怀里也被塞进了数不清的高粱饴。可不到一年后,这群大人又开始神色慌张地收拾行李,趁着黑夜躲进他家的柴房里。馋嘴的孩子凑到跟前,期盼着他们的欢笑和更多的糖果,却被父亲一把拽走。好脾气的老人告诉六岁的黄堂,又一场战争开始了。
胶东的假期让孩子们短暂地忘记各自的烦恼。各色蛤蜊散落在他们眼前,沙滩上密密麻麻的孔洞证明小鱿鱼正藏在下面呼吸。黄堂跟着朋友从海边疯跑到菜地里,有时能采到樱桃,运气好也能砸开砂地里成熟的西瓜。但是上学的日子总会像晚潮一样到来,黄堂讨厌后妈对学费的苛责和吝啬。他的家庭条件已经很难支撑自己念书,即使优秀的成绩也不能让她的脸色转晴。这个十多岁的孩子决定不再忍受赤贫和后妈,计划水陆并进去东北投奔表兄。当黄堂感觉到高粱米和咸菜头难以下咽,就连沙滩、果园和父亲的温情都不能再留住他了。
这边的世界是机器和煤渣,那边却是贫瘠干裂的土地。古老的山海关把东北隔成了新奇的模样,这让他十分吃惊。投奔的亲戚没看到小老乡身上的勇敢和勤奋,让黄堂去做了电工。当他攒了些钱准备打打牙祭时,发现城里人已经会为一捧大豆打得不可开交。关里的人们先是沿着地垄沟寻找洒落的粮食,把苞米面都吃光后又钻进山林寻找野菜而非野兽——动物们同样饿得发狂,不是死在猎户的枪下就是死在猛兽的嘴里。当城郊的山坡上不剩一块草皮时,人们只能争抢着扒掉榆树和桦树的皮,听说甚至有人把煤块就着皮带吃。黄堂觉得自己蠢到了家,从山东跑到这里还要挨饿,但这三年里他没抢过一个人的“战利品”。
城里在几年后建立了百货公司和食品超市,幸存的人们为了争取其中的工作岗位挤破了脑袋。那段时间里,粮票、烟膏和机关干部都不如国营百货的职员有力,广交朋友和灵活的脑袋让黄堂做到了这里的经理。他花大半年时间为单位出差、进货,带着职工搬运货物并且身体力行,出谋划策将单位的商品销售到县区;他也私下把熏肉和水果拎回家里,自然地喝掉单位存放的茶叶,借着职务便利结交了更多的体面人。工作不忙的日子里,人们看到市里的领导、街上有名声的癞子头目和老师大夫们不绝地走进黄经理的办公室里。
”狐朋狗友“,家人们这样形容他的朋友。娶妻生子后,他算是在东北安了家。三个姑娘一个小子,其中二姑娘最得他意。老二的聪明随了他,伶牙俐齿和得理不饶人的劲儿很像媳妇。黄堂家的日子过得富足,家人们总能吃到稀罕的肉和果子。他把住在山东的父母接来养老,老人们总能吃到糕点和果脯;面对儿女时黄堂大多会眯着眼笑,对他们的要求也大多说”好“。孩子和父母眼里的他是随和的、寡言少语的,他们也不索取更多。一家人过了十年的好日子,却在一场运动的末尾失去了他。媳妇和孩子们忍受了旧朋友在家中的打砸,但他们忍受不了这群人把黄堂带走。从此媳妇每个月都穿过充满枪炮声的街道,到市区另一头的监狱去探望他。到家时她回想起布满枪眼的政府大楼和他的脚镣,眼泪掉进了手中的面团。
五年后的市区变了样子,各式各样的民营商店击垮了百货公司的生意,黄堂打算跟紧政策南下经商。他许诺每个月给家中的媳妇和在外上学的孩子写信,然后冲到了曾去过的那个渔村。他的山东口音、东北做派、固执己见和无所适从很快就赔光了带去的钱,几次生意失败只让他带走了一个南方女人。人们说黄老板曾经带着这个女人回了趟山东,说黄堂是个名副其实的”老黄“。他确实不挂念家里的媳妇,伉俪之情已经输给了粤东女人的身子,他只给孩子们写信了。
离开了野女人的他开始酗酒,邻居们都揶揄着叫他老黄。孩子们因为女人的事儿对他意见很大,老伴对他呼来喝去。他隐约注意到了当年春天的异动,着急地嘱咐老二不许去北京。女儿不耐烦地打断了老黄的叮嘱,说自己本来就没有参加活动的意向,临挂电话时还抱怨父亲没有仔细读上次的信。其实他把每封信都读得仔细,可酒精带来的眩晕总让他漏掉一言半语。今年他将将五十岁,走路却开始费劲了。老伴因为他如厕弄脏了瓷砖开始破口大骂,麻木和愧疚让他接受了这一切,他只想跟女儿再唠几句。
今天女儿女婿和儿子儿媳要回家吃饭,老黄一早就笑呵呵地等在楼下,可惜没人愿意理他。中午时房间里坐满了人,孙子孙女们无暇跟他搭话只顾捧着手机。三个女儿在饭桌上批评他在八十岁喝这么多酒,可惜他从来不善于表达自己的高兴。男人们说起加拿大的无理和政府的回应,他几次插嘴却没人理睬。突然恢复的自尊让老黄对子女们很不满,他借着酒劲无理取闹,对好脾气的二女婿大喊大叫。他哆嗦着的、微微下垂的腮帮子和嘴里的酒气让人讨厌,惹得女婿起身离开,临走时狠狠摔上了门。没多久,他看到儿女们又围到老伴身边小声说话,隐约听到家人们在细数自己过去的种种不是,这时他的自尊心又溜走了。
老黄想跟手机屏幕后的孙女聊两句,孩子没有理他。他用双手撑住膝盖,缓缓站起身,扶着墙往自己的卧室挪。没人知道他用了多长时间走回自己臭烘烘的房间,客厅里的儿孙们正聊得开心。孙子向奶奶打听山东老家的位置、海边的景色和书中提到过的高粱地,但他的老伴答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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