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历史是什么?
前朝史永远是后朝人在写,后朝人永远在否定前朝,它的后朝又来否定他,累积渐进扭曲变形,真相永远掩盖,无法复原。
不容青史尽成灰,说的不就是,大部分青史终将成灰吗?
2
显荣的奶奶白冰,1921年出生于小地主家庭,毕业于中央大学哲学系,思想进步,志存高远。
1940年5月,白冰秘密入党,接受特工训练,成功打入汪伪总部收集日方情报,凭着出色的外交技能,与日本军部人员来往甚密。随后,在日方人员保荐下,白冰进入日本大使馆主办的《雁声》担任编辑。
1943年8月,白冰出席在日本东京举行的“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国民党报纸咬牙切齿地骂她“荣膺代表之仪,到敌人首都参加大会,寡廉鲜耻之极!”
抗战胜利后,白冰被国民政府列入汉奸名录,四处躲避国民政府追捕。
新中国成立后,白冰被捕,作为“汉奸”,先后监禁10年。
1982年3月,中央平反白冰:“白冰同志的历史已查清,不存在汉奸问题。撤销和推翻强加于白冰同志的一切诬蔑不实之词。”
同年12月,白冰服毒自尽。
发现她遗体的那天,寒气刺骨,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没有暖气,冷得无人守灵。
3
白冰服毒前,在枕边放了一张自己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大约十八九岁,亭亭玉立,目光清澈,没有一丝忧虑和迟疑,她站在轮船上手扶着围栏,风把她的丝巾吹得飘起,她凝视前方,前方是锦绣河山。
这张照片是白冰当年送给丈夫的定情信物,丈夫一直把它珍藏在随身携带的怀表里。照片背后是褪成淡蓝色的小楷,少女娟秀的字迹“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我独痴。”
解放后,白冰入狱,丈夫把照片连同信件一并寄还狱中的她,与她划清界限。
4
解放前,白冰在情报系统的上级刘万亭曾叮嘱她:“今后,人们要说你是汉奸了,你不要辩护,要是辩护就糟了。”白冰点点头说:“我不辩护。”
像是闻道了弥漫开来的血腥味,刘万亭在与白冰的最后一次接头时,用诀别的神情注视她,叮嘱她保重,对她说:“我们做情报工作的,无论成败,都是一条不归路,古今中外都是一样。”
不久,刘万亭被秘密逮捕,从此生死不明。
他是一个细长身材,面容清瘦的中年人,架着高度近视眼镜,衣裳总穿得单薄,临别最后一面,和白冰在街角报亭交换情报,深秋的风把他的袍子吹得啪啪作响。
白冰成了孤雁,她向延安发出电报,用暗语询问:“妈妈,我想家,能否回来?”
“母亲”回信了:“宜在上海照顾弟妹。”
5
显荣的父亲被判刑后,市委按例收回分配的住房,通知他取回个人物品。
机关家属院门口,他第一次被查验了身份证、扫描了全身。门房武警明明认得他的。显荣没说什么,十分配合。
林荫道深处往南就是他家了。以往,他放学回来,透着掩映的绿树远远看见他家楼顶红棕色的墙壁,就好像闻到了家的味道。
母亲准是在率领小保姆给他准备饭菜,父亲多半坐在起居室的扶手椅上,用放大镜看《史记》,听见显荣推门进来,他爸总是抬头一句:“饿了才知道回来,快去洗洗开饭!”
还是那幢楼,已没了生气,像一头冰冷的巨兽。显荣上楼站在家门口,深吸一口气,迟疑着用钥匙开了门,扑面一股尘土的气息。屋子已经被检查过,家具摆放也不似以前。
母亲的外套扔在沙发上,父亲的扶手椅倾倒在地。茶几上是翻开的《史记》,不知道是不是父亲正在看的那一页。
个人物品显然全部归整过了,堆放在客厅。
在一堆杂乱的行李箱和衣物之间,显荣看见了它,一个四四方方的金丝楠木盒,按理,家里已没有贵重东西了,那是什么?
盒子上的锁已经撬开,显荣轻轻翻开盒盖,里面是他的奶奶,特工白冰的回忆录。
6
显荣没见过奶奶,只知道父亲是老革命后代,特殊的身份让父亲上山下乡吃尽苦头,也因为这特殊的身份在仕途上被加持,一路晋升至锒铛入狱。
据说奶奶很早就病死了,也没见爸爸祭奠过奶奶。对显荣来说,奶奶是一个无比稀薄的存在,只到金丝楠木盒的打开。
厚厚一叠印着红色双杠线的信纸,发黄,还有点脆。上面第一句话是:“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充满阳光,但阳光照不到我身上。”
7
不堪回首的一生,也不堪活下去的一生,一沓信纸就能写完。
回忆录里提到抛弃她的丈夫“可还记得那个夏日,奇热无比,我每天中午包一辆黄包车去你处看你?”“你关心过我一时,我怀念你一世。”
提到十几年未见面的儿子:“记忆里你还是圆圆的面孔,恍惚间还能听到你叫妈妈的声音。”
提到她的上级刘万亭:“我不知你死于何方之手,但知你绝非叛徒,当初我在学校被你的信念感召,如今虽九死而不悔。”
回忆录还有她的病痛,她的冤屈,她唯一的期待就是昭雪。
1982年,她等来了平反决定。她不再是有罪之身。她是党承认的革命志士。
她用补发工资1万元中的2000元买了一处旧式楼房。如今,那是显荣家唯一没有被没收的房产。
白冰没有搬进她新买的房子,而是在十平方米小屋里继续写完回忆录。
然后,选了一天,把自己和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吃完一个水煮蛋,在枕头边放上自己年轻时的照片,服毒自尽。
8
穿越30年的烟尘,白冰想告诉显荣什么?
活下来,先活下来。
白冰熬过了入狱,熬过了文革,熬过了夫妻骨肉离散,熬过了十平方米小屋没有暖气的冬天,熬过了无数次的申诉。
她有她的信念,她的骄傲。等她完成她的使命,她自有安排。
显荣坐在客厅冰凉的地板上,仰望阳台外的天,灰黑得像夜,雾霾滚滚沸腾、咆哮,奶奶的魂魄在漫天尘沙中聚拢、游走、凝视着高义的孩子,她的孙子。
父亲有罪又如何?父亲有罪,儿子就要出局吗?父亲有罪,儿子就活该被耍吗?
他的额头抵着冰冷的金丝楠木盒盖,闭着眼睛,在没有温度的历史长河里浮游。再抬头时,他的眼里只有愤怒。他终于等来了他的愤怒。
“爸爸,我会回来的。”
灰,50度灰无戒365第11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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