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丑热衷于玩一种烧野鼠的游戏,这是一种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嘲弄的游戏。我们常用浇水灌洞的办法捕捉到野鼠,然后在身上浇上煤油,将野鼠放到一个废弃的猪圈里,点燃煤油。野鼠就浑身是火地在猪圈里东奔西突,在吱吱吱惶恐的叫声中被烧成炭黑一样的东西。
在这场游戏里,野鼠是没有尊严的,作为胜利者的我们何尝有过尊严?
那个被丑在记忆里称为爷爷的老人,是在最后的时刻变成失败者的。那一年要解放,丑的爷爷是个对政局有着敏感意识的人,他突然坚决地将大部分土地卖出,将家里的杂员全部清退,只留几亩土地,并不惜以身躬耕。他对家人说,要更换天地了。我已老朽,不能浮度,只能落叶归根。他自检一生,自信自己仁义理智,并不曾造孽。以往城头变幻大王旗,每次变幻,受苦的还是穷人。但这次截然不同,局势已经明了,穷人是要真正翻身当家作主了。他为此忧心忡忡 ,夜不能寐。他将卖掉土地所换的银元邮寄给正在上海工作的长子 ,并嘱托长子即日起程,奔赴海外,权当保我姜家一脉。而那时,丑的父亲还小,正是童真嬉戏的年龄。命运造化,只靠天佑了。
解放的日子很快降临,向来寂寥缺乏热闹的皂户村为此沸腾不息。到处是红旗飘扬,到处是锣鼓喧天,莺歌燕舞,整个人间换了新颜。在花红草绿的热闹之下,是人们对新生活的向往。革命就是一个政权对另一个政权的颠覆。农人的腰杆要挺直,土地房子是基本的挺腰之物。村子里成立了农会,参加农会的都是苦大仇深的受苦人,但这受苦的队伍里却也良秀不分,委靡不齐,竟有一些二吊子,浪荡神。他们都是穷地不怕死的人,他们对当家夺权的喜爱远甚于分到的土地和房子。他们一般都是光棍一条,连睡梦里都对女人存有妄想,可他们又吊儿郎当,只配作敲寡妇家的门,或趴在茅房的墙头上悄悄地忍着臊臭看女人的屁股,常常被主家的狗追逐,他们提腰撩裤,惊慌奔窜。现在他们昂起了头,女人成为他们对新生活的最实质的追求。同时,他们多年来积淀的仇富的心理,在这个时代终于得到了绽放。丑的爷爷虽然只有良田几亩,已经不够加入地主的行列,但他百年老院的独立气质,仍在向乡人昭示着主人的富有。同时,丑的爷爷在年轻时同那些女人的风流轶事,更被这些人痛恨不已。于是,他们将丑的爷爷列入罪大恶极的村霸之列,他们将他五花大绑,历数其罪行深恶,强奸民女,暴虐成性,竟用铁烙铁在女人的后背上烙花,这放在古代也是酷刑啊。他们将丑的爷爷的头剃成阴阳之头,他们把他的脸一半用锅灰涂抹,一半用白面施粉,将其活脱脱打扮成舞台的丑角形象。丑的爷爷此时及其沉静冷漠,仿佛已经麻木。但这些人却乐此不疲,仿佛在导演一场农村过年时节上演的社戏。于是,这场大戏就此拉开帷幕,上台演出之人愈来愈多。更有甚者,竟然有当年被丑的爷爷在背后烙花的女人,不止一个。她们此时已经容颜衰落,美貌不现。她们步入这戏台,控诉丑的爷爷的暴行,泪如雨下,梨花纷落。她们掌掴丑的爷爷,怒声骂丑的爷爷是吃人的畜生。最后,她们一起转身,背向台下观众,撩起衣服,让人看这赤裸裸的罪证,那些被烙烫的花朵并没有因为她们衰老松弛的皮肤而消逝,相反却随着岁月的延展而愈发红艳,触目惊心。
台下群众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愤怒的情绪像被点燃的汽油桶,愈发高涨。有人冲上台来,扯倒丑的爷爷。更有甚者,竟扯下他的裤子,用手去抓撸他的阳具,说你这个老流氓,有何庞然大物,竟驾驭如此之多女人!这个时候,丑的爷爷这才感觉到尊严已经完全丧失,人此时已经没有脸皮,何在乎屁股?人们对他拳打脚踢,台下口号声高涨。丑的爷爷在人群中憋住一口气,从地上踉跄着爬起,忽然飞腿旋出,扒拉倒旁边之人,面向台上一根柱子,用头猛力撞去,顿时鲜血脑浆涂地。
丑的父亲在台下目睹了这极其惨烈的一幕,父亲惨死的景象相随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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