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咣咣”,已经后晌6点了,学生娃娃早都回家吃饭了,小学校门口的大钟还是被敲得直响。
这口铜钟做工粗糙,上面能看清的字揽攒在一起也不上二十个,下沿口有几段锈掉了,豁牙漏齿的,就像八十岁的没牙老汉。它本来属于一个庙,有庙的时候,村里倒也常能听到晨钟暮鼓声。庙坍塌后村民就废物利用,让它给学生娃娃当起了更漏。
可这么晚了敲钟有什么重要的事?
钟声引起的回声还在满山沟转悠的时候,月生的大嗓门就吼喊开始了。他的声音又亮又远,极富穿透力:
“沟前哩后的,明儿后晌吃过饭到大队部开会,一家至少来一个。”
他一喊完,村里就开始传递这个信息。近处听得清楚的家户赶忙叫写作业的娃娃放下铅笔,通知下一家。就像一场接力传话,三四十分钟内,全村都知道“明儿后晌要开会了”。
会很短,李根儿拔出嘴里的烟锅,一股浓浓的旱烟袅袅升起,跟前的婆姨女子皱皱眉头只喊“呛死人了”。李根儿才不管这些,他空出的嘴还得向众人说清楚自己的想法——联产承包。村里的土地仍归村民所有,但由大队统一管理,村民一律挣工资。除了挣工资,年底还有分红。
很多人都听说过联产承包,几个人还吹吹打打拍着胸脯说联产承包就是农业社换了个说法,但是没有几个人真正理解。看见大家都不理解,李根儿大声喊“联产承包就好比婆姨还是自己的,但是生下娃娃由众人抚育,娃娃将来考上大学了,有了好处众人都沾光。”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就像一口锅。锅是谁家的还是谁家的,但是锅让众人用,锅里变出的玉米花、红烧肉大家一起吃。”月生又打了个比方。
“那为什么有人说这要回到农业社大锅饭呢?”
“咳呀,谁说的?是乡镇干部还是县长?我李根儿又是去乡里开会,又是组织学习。要是我都不懂,这村里还有谁懂哩?这几年我冒命给众人办事哩。我还能骗你们?”
看看到了火候,老神仙噗噗吹了一下被烟锈堵住的烟杆杆儿,慢悠悠地呵呵一笑:
“咱村里有了李根儿是咱的福气,他又公正又能吃亏,点子还多。我老汉活了这么大岁数,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后生。我家里我做主,我们十几口子都跟着李根儿干。”
唢呐手吹得再好都得听定音鼓的,老神仙的话一下起到了定音鼓的作用,村里很多人当场表示愿意跟着李根儿干。那些作不了主的也寻思着怎样回去劝说家里拿事的婆姨或者老爸。
虽说李根儿说动了众人,但在农民朴实的性格中还隐藏着一些小聪明,但凡有事他们都会精打细算。有些平日里精明的人更是担心自己在联产承包中吃了亏。于是,开完会第二天,李根儿家里串门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就像大家都商量好了似的。这个刚出了门,那个又进来了。
“李根儿,借你家的撅头用用,准备把自留地塄拾掇拾掇。”梅花尽管听了三娃传达的会议精神,可还是不放心,怕他这个“没脑子”说不清楚,就找了个借口来打探消息。
每来一个,李根儿都得解释一通。他话不是很多,总是想好了再说,说一句就得顶一句。可今天不同,他得把自己的想法给村里说清楚,要不然人家凭什么跟着他干。
从早到晚,李根儿说个不停,他的嗓子都快着火了。起初,他还有点烦,可话越拉越明,礼越说越透。李根儿就像在做一篇文章。村里来串门的你提提建议,他说说想法,让他这篇刚有点眉眼的文章一阵比一阵清楚,一会比一会成熟。
第二天,李根儿干脆上门拜访。他倒不像那些打探消息的人找个借口,而是直奔主题,有时候听个三五句话,有时候却是三五十句。他一回来,就拿出儿子写过字的作业本,在背面没写字的地方记录一下村民的意见。
人的思想决定着一个人的胸襟。而一个有胸襟的人如果恰巧是一群人的头羊,那他就会成为这群人的依靠。平时,村民要是有什么不懂的,他们会主动问李根儿,尽管这种求教很多时候没有客套没有感谢,但李根儿仍然能感受到他们的热情。
改革开放初期,社会变化太大,用一日千里来形容毫不为过。越是在这时候,人们面对着知识爆炸般的来袭,反而有点自乱阵脚。这时候,谁能抢占他们的思想高地,谁就能占尽先机。李根儿抓住了机会,把村民的思想捋清楚的同时,自己的思路也慢慢清晰起来。
可要让村民信服,总得挑几件事干干。虽说大致思路清楚了,但是具体干起来总是这里不通那里不对。他细细盘算了一下,村里事不外乎修路种地办厂三件事儿。尽管他知道“公路通百业兴”的道理,但是修路是长期的工程,甚至是几代人的工程,要让修路队顺顺畅畅、无牵无挂,先得办好厂种好地。
罐头厂办起来了,乡政府觉得这是引领全乡人致富的好标杆,所以不时来检查,虽然应付检查很麻达,但是每回检查都能促进一下生产,倒也值。虽然有个罐头厂,但是李根儿没有忘记给老神仙许下的口诺——办个烤烟坊。
北方的春天说来就来。前两天大地还是一片荒黄,今天路边的草草儿就钻出嫩黄嫩黄的尖头来。李根儿圪蹴下,拔了一颗嫩草,衔在嘴里咬着,一股嫩嫩苦苦香香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嚼着嫩草,李根儿向着老神仙家急走几步,他知道:一个催人忙碌的季节已经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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