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

青衣

记得那一日，下了极大的雪

荼荼蘼蘼，仿佛涤尽世间罪恶

这是我此生第一次见雪

记得他曾说，雪是这世间最为难得的纯粹

寒玉做骨，天地为依

确是极美

而他，那个我寄一生相思，直欲以性命相托的男子

也在这皑皑白雪中

再无音信

        ---楔子

（一）

 我叫怜依，

 我见犹怜，杨柳依依的怜依

 落雪园中学唱青衣的伶人。

 我没有亲人，不记得身世，也从未走出过这园子，唯一晓得的便是姓柳，自师哥在雪夜里将我捡来，我就随了他姓，姓柳，柳怜依。

 我是伶人，落雪园中学唱青衣的伶人，最愿如师哥那般做个名伶，听笙歌婉转，演世间繁华，红尘悲欢。

 我这般豆蔻年华，杏眼桃腮，眉目含春的少女，名为怜依。

（二）

  桃花树下，落粉星星，我一袭黄衫，倚树小憩。

  忽觉远处有人唤我，声音渺渺，甚是熟悉。我轻揉睡眼，朦朦胧胧中，见师哥正疾步向我走来。逆光之中，男子容颜仿佛渡上了一层金辉，明媚艳丽至极，竟令人难以逼视。

  我半醒之间，忽见这般情景，不觉痴了。

  但觉额头一疼，我抬眸皱眉，神色愤愤。不等我开口，只听他在那边好整以暇道：“丫头，大好时光，你不去练功，在这儿偷懒，小心师傅罚你！”

  我面上一热，就要去搔他痒处，他却一溜儿小跑，立在远处了。我银牙紧咬，跺跺脚忙去追。

突然，天转地摇，四周蓦地变了景色，戏园里，师哥立于台上，红衣潋滟，身段窈窕，清秀眉眼，看着竟比女子还多了一番风流韵味，轻唱戏词，声音如珠落玉盘，闻者无不目眩神迷，喝彩连连。

倏地，眼前景物又是一变，人群之中，师哥眼里划过讥诮，推倒温酒的炉子，徒手抢过冒火的炭球，冷笑道：“你好我的容颜，我便毁了这容颜！”说罢，手持热炭，往脸上抹去，刹那之间，哧哧作响，皮开肉绽，好一张俊俏容颜顿时狰狞万分。

 “你好我的嗓子，我便毁了嗓子。”

 “你还要什么，说！”

  手一抬，嘴一张，他竟生生咽下了炭火。

  我立于人群之外，浑身颤栗，目眦尽裂，

 我想喊，可只是大口喘着，涕泗横流中，居然发不出一字。

 我撕心裂肺，状若癫狂，嘴里腥咸交加，竟是心头泣血。

  心仿若被重锤碾过，支离破碎，我伸手要去寻他，有人拖我，我踢，有人在耳边念，拦我，我癫狂着，撕扯着，哭着，喊着……

 忽地，眼前诸象散去，我大汗淋漓，夜半惊醒。抬眸望去，窗外星斗依旧，又是梦。

梦中种种，千回百转，

只心神尽碎，求死不能。

青衣

（三）

  风从窗子里进来，墙上挂着的长镜被吹得摇晃，也吹乱了女子齐踝的长发。

  镜中女子手持胭脂，容色艳丽，可再哪般如画眉目，依旧遮不住眼底憔悴，看身形还是少女般窈窕，而镜中人，却早已老了十年，再难复从前模样。

  女子整装完毕，白面吊眼，珠花点翠。她拿手抚住早已褪了青涩的脸，眸光定定，仿佛在透过镜子看向另一个人，看向那记忆中似曾相识的脸，眼中闪过万千神色，最终定格成一抹深深的眷恋，女子嘴角微弯，握紧了手中剑，红衣摇曳之间，京胡锣鼓已响起，戏已上场。

“明灭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 ”女子檀口微张，水袖轻摇间，声音响起。

女子黛眉吊眼，芙蓉脸面，开口如黄莺出谷，一举一动中极尽风流。明明是如花年纪，细看时，眉眼里却有一种看破红尘的忧郁。

这般满身倦怠，形容寥落的女子，名为怜依。

顾影自怜，漂泊无依的怜依。

（番外——怜依）

我叫怜依

 顾影自怜，漂泊无依的怜依。

落雪园中唱青衣的伶人。

我没有亲人，也不再有爱，自那日他离开后，我的心，便枯了。

人常说，戏子千面，最是无情。

呵，又有谁知晓浓墨重彩下我的这一颗心呢？

当脂粉面具掩上

只得将悲喜深藏

明明黯然神伤

明明痛彻肝肠

却不得不

强颜欢笑

在面上

做出云淡风轻模样

夜色微凉

唱出袅袅心殇

捧着这红粉皮囊

四下张望

茫茫人海中

谁许我一时

求而不得的安康

 从别后，千万次念你，午夜梦回之时，轻声唤着你的名字。十年来，我青了黛眉，满了黑发，长了腰肢，也将身契赎来，小心珍藏，可怎样也等不到你，等不到，你来带我走。

  我想，你是不会来了，你是那般骄傲的男子，如火般炽烈，宁愿选择最残酷决绝的方式离开，就定然再不会回头。

  师哥啊，在那头毫无音信的你，是否会知晓我对你这般浓重的爱意，是否还会在不经意间念起我的名字，想起你那眷恋你，依赖你，仰慕你的小丫头？

  对了，师哥，你看，自你走后，我日日夜夜地努力，就是为了同你那般，做一个绝代风华的名伶。我日日地学你，将你曾经的一举一动，都深深烙在我的心上，奢望着有一日，我能够像你，一转身，一回眸之间，在身上找出点点似曾相识的影子。

  可是，我这般痴等多年，还是盼不到你。是了，是我逾越了，你待我的只是兄妹之情，我如何能盼来，那一场充满爱意的，久经离别的重逢？

  我累了，心已死寂，这罗裳重重，我又如何能够舞动？

 那好，既然你不来找我，就让我来寻你，茫茫天宇，纵一缕魂魄，我也一厢情愿地，盼它相依。

  我走出去，微风吹起我潋滟的红衣。偌大的戏园中，阳光碎如我手心的花瓣，瓣瓣无声。

  “我来了”我低声念着，倏而展颜一笑，杏面桃腮，眉目含春，一如年少时模样。

（五）

  锣鼓阵阵，皮黄声声，台上谁家女子，红衣艳艳，舞剑弄响？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女子舞剑愈疾，红衣飞扬，悲歌声声中，满是化不掉的殇，闻之断肠。

  忽而，女子向身旁帝王展颜一笑，这一笑，犹如万朵花开，姹紫嫣红之中，不经意倾了对方的眼。

  女子眼中闪过决绝，神色怔忪间，抽过男子腰上宝剑，往脖颈而去。

  刹那之中，女子身影如彩蝶般飘落，血雾氤氲， 溅了身旁人一脸。

 倒地的一瞬，心中传来一股解脱的快感。  “师哥，我来了！”我轻声呢喃，“不管你要不要我，千山万水，纵使化为魂魄，我也愿与你相逢。”

  我笑了，笑得开怀，仿佛解开了万千心事。这一刻，我听不到周围的嘈杂，也丝毫感知不到疼痛。

  这一刻，我满面鲜血，面具却剥落。

 朦朦胧胧中，我看见天空仿佛落了雪，凉凉的，就像师哥离开那天一样，融在我的脸上，化为血水，在我的眼角滴落，恰似我流下的泪。

  弥留之时，我依稀看到漫天桃花，看见师哥笑着拉我的手，山坡之上，依偎着的，只有我两人。

  天，黑了，梦，断了，我闭了眼，唇边带笑，无比安然。

青衣

（尾声）

“哎，这老天爷不知怎么了，九月天气居然下了这么的雪！”

“可不是嘛，十年不曾下雪，也不知是谁触了天怒，竟一连下了这么些天，看着，不知何时才才停呢！”

“诶，你们听说了没，落雪园那个唱青衣的，昨天死了！”

“什么，死了！真的假的，我前天才看过她的戏，怎么突然就死了～”

“诶呦，这位爷，您可是不知道啊，那青衣昨天可是在台子上自杀的，唱着那什么虞姬，嘿，还真把自个儿当虞姬了，一抹脖子，嗤——，那血，喷得可高，把戏台子都染红了，把台下先生太太们都给吓住了～”

“哎，真是可惜了，那青衣女子也端的一副好相貌，那模样儿，那身段儿，啧啧～本来还想哪日收了她去，可又想到我家中那位，嘿～，现在看来，我当真是有先见之明！”

“这位爷，您可是不知道啊，要说起这容貌，这女子顶多算第二，她那师哥，柳湘莲，才真真是绝色呐～那容貌，便是女子看了，也要嫉妒！当年多少位爷争相想收了他，可真是想不到，就那般弱柳扶风的的人儿，居然是个烈性的，如何都是不从，最后拿炭毁了脸，连嗓子也烧哑了。”

  “哎，可不是吗，就说这戏园子几年之间就出了这么两档子事儿，看着这生意定是做不成了～”

   酒馆之中，人声阵阵，嘈杂一片。

 角落里，一灰衣男子，头戴面具，拿酒的指尖不住颤抖，星星点点的水光，落于桌上，不知是洒出的酒，还是面具边溢出的泪。

  起风了，屋外，雪下得愈发大了。

  荼荼靡靡的，

 仿佛将世间哀伤都掩藏。

恍然间，耳边仿佛响起女子缠绵的歌：

谁道多情偏做无情游

谁许薄情酿成痴情忧

且看繁华转眼去悠悠

千帆尽后

暮然回首

明月逐人

向晚旧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