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寻画(09)古画买杀手
一九四五年,八一五光复,伪满洲国随日本投降而垮台。学校停课了,李常喜回家抱蹲。年底民主联军解放五常县,联军的团部驻在李常喜家隔壁。团里负责后勤的张克俭股长参军前是小学校长,故没几日便和李常喜交上了朋友,在张股长的劝说下李常喜也参军入伍。在部队呆了不到一年,因为他能写会画,团长转业到县里当县长又把他要到县里当宣传科副科长。
经过一年多的大会小会的学习,李常喜彻底弄明白了共产党的政策。一九四七年中秋节,他来到岳父家,饭后,他和岳父、大舅哥仨人在房中密议。
李常喜现在是县民主政府干部,说话自是比以前有分量。他说:“咱家从前的光景我知道,养头过年猪,杀了自己家只能留头蹄下水,好肉都要卖出去。那盖房子置地这么一大笔钱是哪来的?你们不告诉我,我也不想问,不用说咱家肯定是发了一笔意外之财。眼下各村马上就要搞土地革命,到时候贫农团肯定得问你们的钱是哪儿来的?怎么说你们得想好了。”
有关土改的消息宋家父子已经听到了,到了这个份上宋光中对妹夫不敢再坚持勤劳节俭致富的假说,只得承认的确是得了外财。
他说:“常喜,咱家情况你知道,虽说不是穷得家无隔夜粮,但也实在是买不起地,盖不起房。五年前我去二舅家,回来时走小路,走一半忽然肚子疼起来,我只好捡个草密的地方蹲下来方便。蹲了好半天肚子也不见好,疼得我龇牙咧嘴。忽然我发现不远处的草稞子里有一个深黄色的皮箱,如果我不是蹲在那个位置绝对看不见。怪了,发现了箱子我肚子立马就不疼了。当时我没敢拿,在不远处的一个草岗上坐了下来。坐了半个时辰不见有人来,我怕有诈,劈了一根长柳条杆,趴在皮箱不远处用柳条杆推它,箱子不是空的,下面也没有炸弹。我上前把箱子拎了起来,箱子是锁着的,约莫有二十多斤重。我知道这肯定不是好来路,所以就又躲起来,又等了半个时辰,还是没人来。这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于是我就把它给拎了回来。到家打开一看里面有五千块满洲票和一件军大衣,嗯,还有一卷画。”
说完他打开一个大木箱,从里面取出那只深黄色的皮箱说:“你看,就是这个,这事我跟谁都没说过,就连春杏也没告诉,怕传出去惹麻烦。
宋光中承认得了外财,但还是没实话实说。皮箱是捡的?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李常喜半信半疑:也许是胡子之间发生了内讧?暂时扔那的?不管他了。他说:“下个月农村就要进行土地改革了,咱家的地和房子大概是保不住了,现在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们赶快收拾一下,一会儿天大黑了送我那去,我那暂时还保险。
宋家不是多年的财主,哪有什么值钱的好东西?搜遍箱底只有八块大洋,金银首饰一件也没有;最好的细软就是两套给二儿子宋光礼准备结婚用的新被面新褥面,再有就是几件没补丁或补丁少点的衣服。东西太少了,皮箱都没有装满。宋光中说:“把那卷画也装上吧。”
李常喜随口问了一句:“什么画?”只念过初小的宋光中哪知道是什么画?不过,既然徐团长能把它收在箱子里就说明一定是好画,怎么地也能值个十块八块的吧?
他说:“画的是石头和竹子,大概能值倆钱。”
李常喜来不及细看说:“那就放进去吧”。
箱子转移得太及时了,李常喜走后的第六天宋家就被贫农团给抄了。
不少人都有这么一个毛病,就是见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好,尤其见不得身边原来跟自己一样社会地位的人发财。同村人对宋大卷的“勤劳致富”都怀有羡慕、嫉妒之心,土改时竟上升为阶级仇恨。
当年审问宋大卷的场景,参与行动的贫农团成员,后来的贫协主席张国光是这样讲给接受阶级教育的学生们听的:“那天是霜降,天刚杀冷,头天晚上还下了一场小雪。那是我们第三次斗争地主宋大卷,头两次开会屯子里的人都抹不开情面,斗得不狠。都觉得宋大卷老实没干啥坏事,可是,请同学们想想,不干坏事怎么能一下子发财了呢?”
张国光是伤残服员军人,右胳膊炸没了。这时他左手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然后看着台下的学生,是啊,台下的学生都在等他说出答案:老鸹窝唯一的地主是怎么发的家?到底干什么缺德事了?
张国光接着讲:“那天,我们把地主宋大卷的衣服扒光,再把他吊到房梁上。在他身边放一个大油桶,油桶里架上木柈子。我们问他是怎么发的财,宋大卷还是一口咬定是多年积攒。我们用皮带抽他,老东西就他妈不改口。他妈的,咱贫下中农把他家的大门斗给扒了,好木料都当劈柴给烧了。他妈的,那天柈子加多了,火着起来后大铁桶都烧红了,屋里热得呆不住人,我们几个都跑了出来。开始老东西还喊,后来就没动静了。过了约莫半个时晨进屋再看,宋大卷低着头早死了,上身皮都耷拉下来了,顺着肋巴扇子往下淌油.....”台上讲的自豪,台下听的学生都吓得目瞪口呆。
宋光中一直认为自己是发家致富的功臣,当年要不是我勇闯团部怎么能争取来一皮箱东西做信物?老爹的胆小谨慎他一直有意见,直到家里的地被分了,房子也被分了,成分定为地主他才承认父亲的作法正确。父亲被烤死给他的刺激太大,他跪在父亲坟前一边抽自己的嘴巴一边痛哭流涕:“都怪我呀,都怪我!逞什么能?能盖房就不错了买什么地呢?不然的话咱家不也是贫农?爹你也不会死......爹,我好后悔呀!”
宋大卷一辈子省吃检用,至死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穿过。大儿媳妇进门后,有一次用咸盐水泡炒黄豆,他见了立马问:“谁让你这么做的?”
儿媳妇诧异道:“怎么了爹?这么泡不对吗?”
他板着脸训斥道:“大媳妇,不是泡的不对,是不应该泡。有道是,家有万贯不能咸盐豆子就饭!你这一盆咸盐豆至少能做五顿豆芽汤。”
“爹我记住了。”这是什么财主哇?新媳妇气得差点没哭了。
历史上因财富带来灾难的实例太多了,但宋大卷没有占别人财产的初衷,五千块满洲票不是他巧取豪夺得来的,只能算是个人隐私,他没有巧取豪夺的手段和实力。他一家原本是受兵匪欺压的贫民,发小财纯属意外。这意外不但让他丢了性命还使他的儿孙背上了地主成分,成了三十年的专政对象。
丈人那边房子地被分李常喜能预料得到,但人被斗死他真没想到。春杏一再埋怨他没有对父亲早交实底,宋家要是放弃地和房子,事先逃到城里不就没事了?
说实话土改究竟怎么进行李常喜一个县宣传科副科长能知道多少?他一直觉得意外发个小财不是什么大罪,罪不至死吧?看着老婆哭得昏天黑地,他又想不出劝解的说词。后来他看乡区的汇报材料,各村土改不打死人的很少。有的村子打死还不止一个,有的是吊起来打死的,有的是马拖死的,有的是枪毙的,丈人最惨:火烤死的。
参与火烤宋大卷的五个青年,后来都参军走了。负责招兵的干部说:“我们的胜利果实由谁来保卫?得是咱们自己,要是老蒋打过来你们都得人头落地,只有彻底打败国民党反动派我们才能过上安稳日子。”后来,这五个人在锦州战役中牺牲了四个,唯一活着回来的张国光还缺了一条胳膊。
这时没有参与烤打宋大卷的张有才、苏家富、苏家贵背地里说:为啥都死了?还不是火烤宋大卷缺了德了?人家大卷干啥缺坏事了?怎么那么往死里整人家?”
李常喜没看过中国美术史,对历代名画家也就知道那么几个,对郑燮也不是十分的熟悉。扬州八怪以前听说过,至于具体哪八怪他连一个名字也叫不出。仔细看过皮箱里的那卷画后他确定画作者叫“板桥郑燮”。有一次到省城办事,他特意去古玩字画商铺咨询,由此知道了板桥郑燮是何人,同时也知道了他手里这幅画的价值。
李常喜对板桥郑燮画的那幅石竹图越看越爱看,越看越喜欢。现在,岳父死了,大舅哥是地主成分,画似乎没有还回去的必要。可是,那只皮箱真的是在野地里捡的吗?他对宋光中的话一直是持怀疑态度,万一是其他情况呢?万一查出来那画还能保得住吗?要不就说卖了?唔,也不行,这话可以瞒宋光中但瞒不了警察。你卖给谁了?卖了多少钱?在哪儿卖的?查不出来人家就要怀疑你,最后还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一九四九年初冬,宋光中的弟弟宋光礼开始张罗结婚,因为女家也是地主,情况比宋家还惨。因为要用那两套被褥面,哥俩去县上从春杏家取回了那只皮箱。
临行前,已经升为县宣传科科长的李常喜对光中、光礼叮嘱道:“那八块银元我已经给你们换成钱了,加上我倆的礼钱一共是八十万(当时货币,相当于后来的八十元。)要是有人问起来你们就说都是春杏给的。皮箱呢?就说是我送的。对于那副画李常喜没提,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觉得它无关紧要。
县上和区里的联合治安组来到了老鸹窝屯,开始调查说“烤死宋大卷缺德”的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因为烈士家属向县里告状了。
村干部怀疑这话是从宋家传出来的,于是宋家兄弟被传讯,家里又被搜查。
调查人员果真问了光礼:“你家都被斗了怎么还有这么好的被褥?怎么还有这么贵重的皮箱?”
光礼说:“是县里当老师的姐姐和当科长的姐夫送的。”
调查组长问:“你姐和姐夫叫什么名?”
光礼说:“我姐叫宋春杏,姐夫叫李常喜。”
唔,调查组长点点头,再没说什么。
区里的治安员问:“这幅画呢?”
光礼说是去县城时在街上买的。
那个区干部打开画看了看说:“这是封建地主欣赏的玩意儿,不能给他留着。”既然是封建地主喜欢得东西别人也不好意思说要,村干部说;那就烧了吧,说着伸手抓过来扔进了着火的灶坑里。二百年前的古画在检查人员的注目下瞬间化作了一团火焰。
村干部又问:“那,这两床被褥和皮箱怎么处理?”
调查组长皱了一下眉头说:“我们这次下来主要调查的是“烤死宋大卷缺了德了”这话是打哪传出来的?这些东西与那句话没有任何关系,宋光礼结婚亲姐姐送点物品是合法的,你说怎么处理?”
村干部立刻说:“那是,那是。”
最后调查认定:这话也许是从外屯传出来的,调查结束,以后发现谁再这么说一定要严肃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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