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晚餐是美好的，比如和心仪的人去市中心的法式餐厅点上好的菲力牛排，再配上波尔多陈年的红葡萄酒，酒上一巡，就已开始微醺浅笑。
而那些鸡肋晚宴，让人一晚上偷瞄手表，左脚趾头不停地嘀嗒嘀嗒打拍子，恨不得能催快秒针，却非要挤出笑容装开心，比盛装端坐观看一整晚的歌剧还让人疲惫。
当然，也有些晚餐只单纯地令人难忘。
出发前在社区中心集合，大家三三两两在会客厅等候，Sue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们觉得晚餐要注意什么？”
坐对面的Lynn头也没抬：“吃饭咂巴嘴，我没法忍受。”
Sue沉默了几秒，说：“哦，觉得好吃就咂巴嘴，我觉得没问题啊。”
沉默。
我想说些什么，努了努嘴，忍住了。Lynn转身去跟Joe聊起了下周的曼城和阿贾克斯的足球赛，这是全荷兰人都关心的话题。Sue翻开MK包，掏出手机，别过身开始发短信。我也起身去点了杯拿铁。
等了快半小时，终于有人说很快出发。Simon翘着的二郎腿不停地晃动，一头金发也跟着晃：“不是说6点出发吗？现在都6点5分了！”
Angra问：“Peter，我们几点出发？要是还有时间，我想喝杯咖啡再出发。如果马上要走，那我就不点了。”
Peter回：“ 有时间。饭菜等一等更好吃。你要喝什么？”
“卡布奇诺。”
Simon的腿晃得更厉害了，脸憋得有点儿红。Peter和Simon愿意共赴晚餐，这本身就已经是奇迹了。我才来几周，没少见识这俩荷兰人背后相互拆台。
终于到了餐厅，一切开始开始出乎意料。
先是Lynn和Simon在进入餐厅时，没有丝毫犹豫，咻地占住了最靠窗的位置。我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Lynn这近200斤的体形竟如此灵活。
Angra扫了一眼，看到Peter落在中间的座位，也紧跟过去在对面坐定。
就在我还诧异于大家的入座速度时，Sue和Kaita也嗖嗖地抢占了右边的座位。
只剩下最后两个座位了，我对John老先生说：“你不介意我坐你对面吧？”
John哈哈大笑：“我的荣幸。”John今年七十五岁，我只祈祷他不要吃得太起劲儿，免得假牙无端端地飞进我的汤碗里。
这是任食餐厅，花28欧即可任点各种寿司和酒水。比起没谱的法餐，任食日餐太适合我们这种有预算限制的聚餐了。
虽号称日本餐，但老板基本上不是香港人就是温州人。老一代的餐馆大多是香港人在经营，如果餐馆不升级，或没有人继承，陆续都被转出去了。
近10年来，越来越多温州新移民选择在荷兰安家。他们天生血液里流淌着发家致富的因子，看到餐馆转让几乎免费，纷纷接了盘。当地人工贵，就从家乡请人来帮忙。这几年政府对这一类工作签证管得严了，温州人的孩子们也长大了，十四五岁都在课后来端盘子赚零花。只是，满大街同质化竞争，利润薄，又陆续有人开起了韩国烤肉店。
我当然不会主动跟荷兰人讲这些。荷兰人不关心这个，他们只会计算，2个半小时要怎么吃才能回本。
Sue把菜单翻来覆去地看，又放下，摇头时，两个大耳圈吊着的小铃铛声音不小：“你知道吗？我不喜欢点菜的时候有时间限制。我喜欢慢慢点，没压力。你们先吧。”
Angra似乎常来吃：“Sue，一共点5轮，每轮每人可以点5样。”
Sue停下，瞪了一眼Angra：“我不喜欢这样。我喜欢先喝点东西，然后再慢慢开始吃饭。”
Angra睁大了眼睛，苏里南口音听起来更重了：“你不点，我们没法开始啊。”
Sue唉了一声，叫了招待过来：“先生，请问，这个Unagi是怎么做的？彩虹卷又是什么？”
男招待准备要写单的手停了下来，微笑：“就是寿司啊，不同的寿司。女士，你们慢慢看，选好了我再来为您服务。”
招待转身就要走，是Sue叫住他：“等等！All you can eat ，就是任点，含酒水，对吗？”
招待又笑了笑：“是的女士，这个套餐可以任意点吃的和喝的。”
Sue对我说：“Rach，你可以把我的那5样吃的都点了。”我愣住。她扭过身继续：“你们有酒？给我两杯红酒，对面这女士两杯白酒，那位女士两杯红酒……”我大惊，赶紧阻止她：“我不要啊，一杯就够了！”她没理会，继续点：“再给这位先生来两杯白酒。”John正研究着薯条，这下也停了下来看向Sue。
男招待有些惊讶：“两杯红酒，两杯白酒，再两杯红酒和两杯白酒，一共……八杯？”
Sue不容置疑：“对，八杯。”
男招待：“确定八杯？”
Sue：“不是任点么？”
男招待哼了一声，听起来好像在笑：“怎么？你这是要带回家吗？”
Sue：“不可以吗？我不一定要吃很多东西，但我喜欢喝得开心。”
男招待没有再说话，默默写单子，转身去吧台。不一会儿，八杯酒过来，占了半张台子。
整桌人都停下来，看向Sue。旁边好几桌人，也开始窃窃私语，看向这边。我的脸开始有些发烫。Angra碰了碰我的手肘，低声说：“真幸运，坐我旁边的，是你。”
半小时后，Sue又点了八杯。Peter终于有些忍不住，凑过来提醒Sue：“Sue，我可以提醒你悠着点吗？”
Sue升高了音调：“ 我几乎不点吃的啊。这里不是任吃任喝吗？……在库拉索，吃饭一定要喝开心才行啊！”
Kaita岔开话题：“你来荷兰多长时间了？”
Sue回答：“二十五年了……你知道吗？我有收藏酒的习惯，你看看。”说着她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给Kaita看。
Kaita惊叫：“哗！很多酒精啊！”
Sue更得意了：“Rach，你看，我收藏的。”
我一看，照片中是一个柜子，摆着大约几十上百瓶烈酒。我抿了抿嘴，没说话。
Angra也凑过来看：“老天！你每天都喝这些？”
Sue听起来有几分得意：“对啊。每次聚会，我们家都要准备很多酒。我们黑人开趴，喝爽了最重要。”
Peter“嘘嘘嘘”，示意大家压低声音，餐馆里高声喧哗是不体面的。Simon侧身，喝着茶，眼睛却往这边瞟。
Sue咕咕喝完，又要开始叫招待。Peter及时阻止了她：“ 一次点一杯，不要点太多。”
Sue嚷嚷起来：“为什么不行？”
Peter：“喝完一杯再点，公众场合，你要控制一下。”
Sue掏出钱包：“谁规定的？你怎么把我当小孩？我不喜欢这样。多少钱？我也不要社区中心请了，我自己付！”
Peter：“这不是钱的问题。”
Sue：“为什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感觉半个餐厅的人都刷刷地看过来，我的脸烫得厉害。
Sue的哭声突如其来，我开始坐立不安，却又无从劝起。我看着她流下两行黑色的泪，口红也被喝掉了一半，壮硕的胸脯上醒目的MK链子，随着哭泣声哗哗作响。那些MK链子和耳环看起来都很眼熟，像是上周荷兰电视台曝光过的仿制品？
Peter不再说话，铁青着脸。
Lynn走过来：“Peter，我去谈谈？”
Peter感激地点了点头。
Lynn拍拍Sue的肩膀“走，我们到外面去。”
两具庞大的身躯慢慢离开，整个餐厅恢复了几分轻松，人们又开始轻声谈笑。
Kaita开始谈起她到荷兰生活这十年的变化，说起这家餐馆的白葡萄酒挺甜挺好喝的，还聊起了荷兰人的度假话题。
Sue和Lynn黑压压地回来。我和Kaita停下来看着Sue落座，然后继续谈论今年的天气多么令人讨厌。
Sue打断我们：“在库拉索，我们要酒够才行。我可以不吃饭，但不能不喝酒。现在开始，我不喝了。”
我问：“为什么啊？”
Sue耸了耸肩：“没心情了。我想自己付钱，也不行。算了。你知道吗？我朋友告诉我，他们去过几次任食餐厅，点了很多吃的喝的，差不多饱时，悄悄跑了，都没被追回……不止一次。哈哈哈。”
像是在宣誓，Sue又说了句：“我现在什么也不吃了！”
Peter忍不住：“你点了东西，就要吃完啊。”
Sue拍了一下桌子：“我不是孩子，不需要你告诉我怎么做。”
整个餐厅的人顿了几秒钟，接着又开始继续。我数了数桌上的酒，六杯，叹了口气。
我们最终还是吃足了两个半小时，很幸运地，餐馆没着火，没人打架，屋顶也没掉下来。
几天后，我忍不问跟Peter提起那次晚餐。
Peter说：“ 那晚，我把女士们一一送回家。为避免被诬告性骚扰，我先送了Sue，再送的Kaita。你知道，这方面我吃过亏，可不能单独跟她共处一车，我得保护自己。”
“Sue怎么没来？”
“哦，我们和她解除关系了。晚餐不知该如何点酒的人，用起来风险太高。”
“哦？”
“你知道，我喜欢看到社区中心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来做事。可是……下次再有聚会，我觉得有必要先跟新人聊一聊，晚餐意味着什么。我本以为，这是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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