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岁的爷爷突然中风倒地,送到医院已不省人事,医生说他熬不了几天了。老妈打来电话告诉我这一消息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我很平静。
上一次见到爷爷是什么时候?记忆中的爷爷是又是什么样子呢?我突然发现记忆中的他形象很单一:光光的头,灰色或黑色的棉布衣裤,穿着一双黑布鞋,双手总是背在后面,慢慢地踱着步子。无论四季轮换,爷爷的装束、神情、步态都出奇地一致。
对于爷爷,我没有很深的感情。我知道在我周围的同龄人中,很多人从小在爷爷奶奶跟前长大,跟老一辈有很深的感情,我很羡慕,可是我却从未享受过这样的温情。
我从小跟爷爷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却有点形同路人。“皇帝重长子,百姓爱幺儿。”爸爸是百姓家中“不幸”的长子。爸爸自幼丧母,也得不到爷爷的疼爱,生活过得很苦。从父母口中听说,他们刚结婚那几年,曾被爷爷“逼得”走投无路。在我记忆当中,从小到大,爷爷和爸妈总是在吵架,形同水火。因此我和哥哥,始终对爷爷敬而远之,对他的印象也不是很好。爷爷对我们,也没有什么疼爱。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没有感情地叫声“爷爷”,然后嗖地跑掉了,而他也总是淡淡地“嗯”一声。我很少跟爷爷说话,我不记得是否曾从他手中接到过一块糖,更没有在他跟前撒过欢。三十多年的记忆应是布满密密麻麻的黑字的纸,而在我关于爷爷的记忆白纸上,却只是这几个零星的小黑点。我突然感到有点难过亦或是悲凉,但始终想不起任何一件完整的跟他相关的事情。
我打电话回家询问爷爷的状况,老妈怕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往返几千里不方便,让我不一定非得回去,但我还是开始安排身边的事,想要尽快赶回老家,去见爷爷的最后一面。直到此时我的心还是很平静。
我告诉7岁的大儿子,我们这两天就要回老家去,因为我的爷爷快死了。儿子皱皱眉,想了两三秒钟,认真地看着我问:“妈妈,你的爷爷死了的话,你会哭吗?”看着他稚气的脸庞,我犹豫了片刻,答道:“可能……不会吧……”“为什么?”儿子不解地问。我吞吞吐吐地说:“因为……我的爷爷已经很老了……嗯,这样他去世的话,就没那么伤心……”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因为我无法告诉他我不怎么爱我的爷爷,我的爷爷也不怎么爱我。可是,我心里却感到莫名的心虚和难受。
两天后,我已经安排妥当一切事宜,准备第二天飞回老家。那天下午,正准备去接儿子放学,妈妈打来了电话告诉我,爷爷刚刚已经走了……我默默地听完,挂了电话,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心里还是比较平静。我开着车,一路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空白的头脑却不自觉地有个画面在闪烁……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上小学的我在院子里练习着毛笔字,四周那么安静,也许鸡在悠闲地踱步,狗在懒散地打盹。爷爷背着手,慢慢地踱着步子走近了,他眯着眼睛看着我写的字,用低低的声音问道:“写的什么呀?”我转过头问他:“爷爷,你认识字吗?”爷爷摇摇头。“一个字都不认识?”我又问道。“我又没读过书,怎么认得字!”爷爷回答道。我灵机一动,马上在白纸上写下三个字,拿起来给他看,笑着问他:“这三个字也不认识?”爷爷看了看,脸色突然严肃起来,很快又忍不住笑了,轻轻地骂了我一句。我乐呵呵地笑他:“你不是一个字都不认识吗?怎么会认得这三个字呢?”爷爷边笑着边踱着步子慢悠悠地走了。我写下的三个字是他的姓名。
那一幕就这么突然地闯进我的记忆,那温暖而柔和的午后阳光,那一桌白纸,那三个字,一起在我脑中萦绕。眼泪毫无预知地扑簌而下,我停下车,伏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儿子放学后看到我哭红的眼睛,问我为什么哭。我说,妈妈的爷爷已经去世了。他不解地问:“你不是说你不会哭的吗?”我无言以对,再次泪流满面。
回家奔丧的路上,我在想,爷爷的一生怎么评说呢?也许在很多人眼里,他做过很多“坏事”,即使对自己的亲人也下过狠手,有很多负面形象,可他后半生却靠着曾经“憎恶”的长子而衣食无忧,平安健康地活到九十岁。记得前不久还跟妈妈谈论过这个话题,提起爷爷,爸妈对他仍有诸多怨恨,“好人福薄,坏人命长”,妈妈有时生气时会说起这句话。然而,即使爸妈在年轻时受尽爷爷的“逼迫”,还是一直尽着赡养爷爷的孝道。
我想想爷爷这一生,却不免感慨,虽然他看似享受的福气多于他应得的,但他的一生就顺遂而没有苦痛吗?爷爷有多个兄弟姐妹,他是家里的老大,十二三岁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是很多人知晓的干活能手。然而年轻的时候因为家里贫穷娶不到媳妇,后来才娶了守寡又带着两个女儿的奶奶。然而几年后奶奶突然病逝,丢下两个不到十岁的儿子。爷爷独自抚养两个儿子,后半生没有再娶。儿子们长大成家后,他又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小儿子。进入老年,和家人关系紧张,虽然被供养着,却相互怨恨不断吵闹。虽然儿孙满堂,却享受不到承欢膝下的天伦,终究一人独自老去,他的形单只影几乎每天都能在我家门前的马路上看到。
我回到家,跨进后院,再也看不到以往那个总是坐在他房门口屋檐下的身影,再也没机会像以前机械式地叫声爷爷了。我又看到多年前的那个午后,阳光洒满了这个院子,洒满了笔墨纸。看到爷爷的遗体,我没有再哭,我很平静,他的面容也很平静。我不知道该怎样哀悼他,只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为他祈祷:不管他在世上走过了怎样的九十年,求神灵将他平安地带到另一个世界,让他在那里安息!
在殡仪馆等待爷爷的火化时,我跟哥哥走在那里的花园小道,花园里有个小小的人工湖,湖里有个小小的喷泉,我们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喷泉。许久,我问哥:爷爷走了,你感到伤心难过吗?哥沉默了几秒钟,说:“说不上什么伤心难过,但我总是想起他曾经送给我一块手表。那时我刚考上初中,他就送给我一块手表,虽然只是5元钱的手表,但那时我好开心。”我很吃惊,哥哥居然收到过爷爷如此“贵重”的礼物。哥哥长长叹了一口气,又说:“现在我想给钱孝敬他的机会都没有了……”哥哥没能继续说下去,他伸手擦拭着眼角……
亲情不过如此吧,即使家庭不睦,即使爱恨纠葛,到头来仍免不了无限唏嘘和遗憾。我们兄妹对爷爷的记忆都是那么稀少而单调,但每个人的心中似乎都有那么难以忘怀的一幕。有这一幕已经足矣!
愿爷爷在另一个世界安息,而我对他的情感和记忆已安息在那片午后阳光里。
(文章首次写于2017年10月,修改整理于202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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