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又一次降临,风将熟透的红浆果无休止地戏弄。落在地上的红浆果粉身碎骨,洇出一片片赭褐色的土——它们在冬天的寒冷里慢慢腐烂。
咪咪站出浴盆,红扑扑的身子上每个毛孔都尽情地开放,热气朦胧反映在穿衣镜里的鲜活的女人裸体。二十五个年头,九千个日夜,这娇艳的唇却没有印过一个像样的wen。
镜子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摸向咪咪窄小的胸脯。这是男人的手,在搓弄她跳动的心。要知道,心上已挤满了厚重的尘土,两行热泪不禁流出。
他突然走进浴室:“你哭了?你......”下半句话断在他喉管里,吭哧半响也没倒出来。
咪咪摇摇头,泪珠旋落在他的手背上。小时候,妈妈说咪咪是个哭鬼,落地时小眼里就汪满了泪。祖母嫌她不吉利,让妈妈把她送人,妈妈不舍得,祖母就在大雪天,偷偷喂她小雪球。小咪咪的嘴冻得象个关不上的小喇叭没完没了的歌唱。
月子里,妈妈实在受不了她不停止的啼哭,无奈只好买了一对耳塞。
他把咪咪抱回进浴盆,用他那又大又软的手,抹去咪咪腮帮上的泪,帮她搓背擦肩。
“咚咚.....”
有人敲门。他的手马上停了下来。
“我在洗澡。有事吗?”咪咪回道。
“小强在吗?”
“他.......”刚吐出一个字,他的手捂住了咪咪的嘴。
“说我不在。”他的嘴贴近咪咪的耳朵说。
“为什么?”
“你洗澡我在不好。”
“我是你的妻子,能同床共枕睡觉,替我洗澡有什么不好!”
“亵渎......亵渎神圣的母爱。”
“如果这个世界因孝敬老人而没有光天化日的夫妻亲密和热吻,我宁肯闷死在娘胎而决不睁开眼睛。”
“小点声,妈会听见的。”
“呸!委琐才是亵渎真诚的爱。”咪咪踢翻一个洗脸盆,穿上紫色的拖鞋,把一块印着红黄蓝四只大猫眼的浴巾披在身上,打开浴室门,走向了卧室。
“妈——”他窘迫万状,站在浴室门口。
“我胸口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妈妈扶着墙,像病狗似的呻吟。
“妈——我再给你揉揉!”
咪咪站在窗户前,身子仿佛坠进云雾,又飘向深谷——压成一粒喘息不定的尘粒。仰望天幕,咪咪问自己,为什么心还要跳动?为什么不僵死?
咪咪忍不住往客厅内看。刀状的脸,斜依在他结实的胸脯上。咪咪想,她眼里的花一定是斜着开放,云儿斜着流,人斜着走。她的幸福溢出了纵横交错的皱纹,脸如枯萎的花又起死回生。四只细软的腿前后交错,两爿身子紧密地叠合。咪咪如同看见了多足虫,哆哆嗦嗦缩到窗帘后。
在她十二岁那年,她跟妈妈去海边玩,在水里快乐的游着。一个浪头扑来,她沉下水去,妈妈从水底把她托起,如同捧着一块心头肉。
“今天你满十二岁了,妈妈送你的礼物是带你来游大海,因为你没有爸爸的爱.....”
妈妈!两张湿漉漉的脸贴在一起,一颗幼小的心突然悲壮起来。一股恶浪打在她与妈妈之间。她喝了一口海水,又苦又咸。妈妈托着她,踉踉跄跄走回到海滩。望着妈妈失魂落魄的神色,她很心酸,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愿游大海了。
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她第二次来海边。她孤独地坐在沙滩上,望着红纸片似的月亮贴在海的天幕上。她满目忧伤。他走近她,坐在她身旁。直到人们散尽,沙滩冷情时,他才怔怔地看着她说:“你真像谁。她的神情给你一样忧伤,纯粹。她酷爱月亮,晨曦,贝多芬,斯宾诺沙.....”
“是诗人?”她打断道。
“不,没有工作,也没有丈夫,靠打零工维持生活。她十八岁发表过小说,二十岁举办过独唱晚会,地道的女高音。可是,她为了儿子,不改嫁,与普通妇女一样,做过餐馆服务员,摆过地摊,还做过保姆....”
听到这里,咪咪的心提了起来。海滩上静的出奇,她只能听到温柔的海浪和一颗狂跳的心。
“你爱她?”咪咪问。
“爱,还加上崇拜。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她快乐。”
咪咪的心有些莫名的沉落,空旷的海滩,让她难以忍受,起身走向一条通往海滨的林荫道上。高大的梧桐树勾肩搭背,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咪咪的头上。他悄悄地跟在后面,影子似的没有声音。她还是察觉到了。猛地转身,问:“她是谁?”
“我妈妈。”他毫无犹豫回道。
雷声大作,月亮不知去向。漆黑里,他抓住咪咪的手,猫喘似的逼近。悬着的心落下,翻腾出成千上万个敬意。妈妈的牌坊遮蔽了所有的猜忌。任何感情在这里只会书写成慈爱与孝敬,否则就是亵渎。
一条勾状的闪电斜抽在他们之间,两张脸缠绕在一起。雨水中,两人掏出滚烫的心互换,他们都相信一见钟情,还相信不朽的永恒。
风停雨住,一群小星星米菊似地开放在洗涤一空的天幕。两人如同泥猴,相对无语,注视着对方真诚的神情。
“去我家换件干衣服?我家离这儿不远。”她突然说。
“不,妈等我一定很着急。”
他们在漆黑里松开互抓着的手。没有承诺,没有道别,各自离去。
他认定那个雨夜是非凡的,他付出的爱更非凡。咪咪认定那个雨夜惊心动魄,惊心动魄的感情已经付予那个雨夜。
雨夜负债累累,他们向它索取,谁也不肯轻易放弃,痴情的依恋着。
“妈要见你。”
“为什么?”
“结婚要经过她的允许。她一定会喜欢你。”
在仲秋的一个星期天。他左手拉着咪咪,右手拉住妈妈登上长城。他左臂搂着咪咪,右臂挽着妈妈在北海照了一张合影照。
咪咪让他拿遮阳伞,她递过不到五两重的包;咪咪脱下外套搭在他肩上,她把喝剩下的饮料往他嘴里灌。
咪咪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怨恨,从她的脸上察见到自己是多余的。
他讨好咪咪去买冰淇淋,又讨好她去买爱吃的零食,一刻不停地忙碌着。
黄昏里,咪咪看她浓重的黑发,冷冷的眼神,压迫着有点透不过气。她的嘴角有颗粉红色的痣,刀条似的脸,从此以后,变着形常在咪咪的梦里出现。粉红色的痣丛生膨胀;浓重的黑发里藏着一双小眼睛,它们流着血一样的泪......尤其是他为妈妈专拍的那叠照片。
咪咪常常在梦中惊醒,漆黑里重温着他看照片的神情。
“这张怎么样?”
“不行,没有照出妈妈的气质。这张也不行,没照出妈妈的风度。啧啧,这张更差.....”
“这张挺好,头发没染,白发苍老更显得她慈善。”
“不,不显老。咪咪,这张照片不能让妈看见!”
“为什么?”
“看见这么老,她会伤心的。还有,你可不要当面说她是老太太。”
他的话象毒汁一样渗进咪咪的心灵。在夜里经常做梦。她曾做过这样一个梦,神经抽痛,浑身颤抖地走出家门,四处游走。她来到一家商场,里面正展销各式尿布,很多人争相抢购。她挤进去,刚伸出手准备抢一包,便见一个巨大的猫嘴撕咬自己。她缩回手,也惊醒了。再没睡意,一直睁着眼到天亮。
咪咪拖着两根硬邦邦的腿,走到门口。他的背挡住她斜在躺椅上的视线。咪咪却能看见他那无骨似的手,正揉搓着一堆枯黄的皱折。皱折里,无数条肌化的乳腺管索连接着一对黑紫色的ru头,如同两粒熟烂的葡萄。
“这胸口的病根子是怀你时落下的。”
她的声音仿佛从枯井深处隐隐浮起又渐渐沉下去。咪咪看到她半张着嘴,微闭着眼,那颗红痣在一片潮红中蠕动。在心里诅咒她早些死掉——老巫婆。
“妈,揉揉好些了吗?”
“好多了。你头大,生你时难产。两天三夜,你爸爸死的太早了,也不等生下你就跳楼自杀了,你妈命不好,嫁个赌徒。你爸死后,有不少男人向我求婚,为了你我都拒绝了......”
“妈。”他叫了一声,无骨似的手由于悲愤,用力过猛,熟透的紫葡萄渗出两滴浊黄色的水。水珠将掉不掉,混黄颤栗。仿佛其中凝结着一个荣枯交替将死不死的秘密。
“你小时候的模样我一点也没忘记。你天天晚上叼着奶头,听我讲《白雪公主》小眼睛一眨一眨。记得吗?有一次你很淘气,打碎了 我新买的花瓶,我打你的屁股,你供在我怀里哭半夜。后来,我也哭了,你才止住哭。哎......”他的声音渐渐被呻吟代替。
“妈——”两堆枯黄色皱皮被揉的发热、发红,他的手忽然有点迟疑,有点发抖。他怔怔看着两粒渗出浆液的烂葡萄。
咪咪无法再克制自己,冲到他们面前,吼道:“这个家还有个我——”
“你?”他的手僵持在她的胸口,一个揉搓的动作停留足有两分钟。
她不情愿睁开眼睛,惊讶后迅速保持了平静。
“咪咪,你怎么了?”他站起了身。
“我早给你说过,她有点神经质,得到医院看医生,你看着家,我带她到医院去。”她一脸大慈大悲的神情。
“不,我没病。”她突然害怕的躲到他背后。
“咪咪,跟妈妈到医院好好检查一下,现在应该有值班医生。”他说。
咪咪陌生地看着他,片刻,跑回到卧室。她躺倒在床上哭泣起来。
他搂住咪咪,只能感觉到她不停的颤栗。他一阵心疼,把她搂的更紧。
咪咪缩在他的胸口,半响,睁开眼恐怖地望着他那双手。他捋去粘在她脸上的湿发,碰到了两片丰厚的唇,他全身肌肉猛地收缩.....
床头的灯灭了。
两条chiluo的身体,不,是两条生机勃勃的性命绞成一道七色的虹。四只眼禁闭,充血的唇融在一起,天地即将爆裂,方舟也要倾斜......突然有个踽踽的脚步声徘徊在房门,接着她的声音传进来:
“好些了吗?”声音又柔又细。
咪咪那颗春意荡漾的心瞬间干枯、龟裂。
“好多了,妈——”他急切证明刚刚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睡着了?”
“早睡了,妈。”他要再次证明,因此开了灯开了门。
她走了进来。一只冰冷的手按住了咪咪的脑门:“哟,发烧。”
咪咪抬起粘在一起的眼皮,看见一张刀状的老脸斜在眼前,熠熠闪烁着寒光如同冬季的牧场上枯败的草丛下埋藏着蛇蝎蚁虫的复生希望。
咪咪象根拉过极限的弹簧,没有了紧张。她发现自己象只多情善感的山雀,在庞大的森林中默默地静守着黑暗中虚无的一切。她觉得再也无力通过他心的独木桥,深深的忧伤包裹着她,只会流泪。
“咪咪你病了。”
“你胡说什么?”
她没有父亲,她没有丈夫。我们都没有父亲。我不能把他当父亲,她也能把他当丈夫。
咪咪满脸愤怒的表情。她带着委屈的样子离开了房间。
“咪咪,你清醒些,我爱你,妈也爱你!”
“她就爱装。”
“为什么要把关系搞的这么僵啊!”
“我们得关系本身就很残酷。开始我自信年轻漂亮,妻子的爱任何人无法代替。我错了,你的脐带永远无法有勇气割断,当然她也渴望永远不断.....”
“咪咪——”他叫道,样子很痛苦。
“中国男人大多被妈妈阉割了。没有了,我不要了,我要走了。”咪咪起身下床。
“你胡说什么?你病了!你去哪儿?”他拉住她。
咪咪甩开他。
“你不能走。”他伸出的手,什么也没有抓住。
“让她去散散心,她太累。”她站在他面前,就像是在拦他出门,脸上堆满了十八岁少女的纯真。
“妈——她还在发烧,一直说胡话。”找出一个理由,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仿佛有了再生的希望。
“你放心,她不会有事的。”她的声音比纸还要薄。。
“妈——”他想哭,但没有哭出来,眼窝里发热。
咪咪钻进漆黑的夜,没有目的的游走着。一座破烂不堪的小木屋,仿佛就是她生命的归宿。她没有犹豫走进去。
小木屋比外面还要黑,咪咪什么也看不清楚,用手摸摸地上像是有草,便躺了下去,她太疲惫了,不愿再睁开眼。这时,外面飘起了雪花,雪花随着风从门口恣意地吹进来.....
“雪这么大,咪咪还没回来,我要去找她,找她回来好好说说她。”他的责怪里充满了焦虑不安。
“不准你去找她,就让她安静一会,也许她正在自己的家里。”妈妈拉着他的手,枯黄的身子挡住了巨大的楠木门。
“妈,让我把她找回来好好教训她一顿。”他以为这样说,妈妈就会让他出门去,谁知她死死拽住不肯放手。
“咪咪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我跟她就像你跟爸爸,你明白吗?”他猛地拿开她的手,冲出了家门。
“站住!”她追出家门,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他只好跑回来,搀扶起她。她张大嘴喘气,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妈——”他痛苦地流出了眼泪。
“这么冷的天,我陪你一起去找她。”她突然平静,温情地看着他。他低下头,回避着她的目光。
“咪咪还在发烧。”他的声音轻得像 自言自语。
咪咪抬起僵硬的腿,不想起来离开这个小木屋,不忍心在晶莹的地面上踩出第一个脚印。也许那样能体味到毁灭纯洁的快乐。她又这样想,于是起身走出小木屋。
白地、白夜、天地间只留下一种颜色。咪咪站在雪地里,满目都是柔软的雪片,飘落着,飘落着。慢慢地再也看不见自己。
雪,你别停,让世间多保持一会这苍白无力的纯洁。躲到积雪重压的屋顶下,去偷偷哭泣死去的自己。
咪咪哀伤至极反而异常的宁静,但她再也感觉不到自己,柔缓地倒在雪地,看见小木屋旁那棵树闪亮着雪红,还有怒放的花瓣如同一片片硕大的舌伸向天穹,吸干了所有的血脉,让天地因贫血更加惨白。再看远处的树林,在刺目的雪光中颤栗出满天的红雾......
他哭喊着咪咪,然后托起她,呆呆地看着,脸上错乱着笑与哭这对孪生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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