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才林又一次用沉默逗得了全班哄堂大笑。
“山青对什么?”老师用粉笔敲击黑板上的两个括号,再指向赵才林。赵才林躲过老师的眼睛,装作不是指他。
老师拉高了声音:“赵才林你来回答。”
这时赵才林才缓缓站起来,双手自然下垂,笔直地站着,驼头望向书桌。他似乎在思考,可思考该盯着黑板,不是盯着书桌,又似因答不上而觉得羞愧,可看不出他脸红,也不像紧张的样子,紧张的人身体多少会有抖动。
赵才林久久不张嘴。
“水秀,水秀。山青对水秀。”同学们憋不住了,毫不掩饰地说出答案。赵才林耳朵没毛病,照理来说他可以蒙混,跟着回答一声“水秀。”这次提问就算过关了。
“答不出来就站着。”
教室里各种笑声融为一堂。对于赵才林的表现,老师和同学们一点没觉得意外。
赵才林他爸叫赵平,黑、瘦,长着道士胡须,除了种田,还有另一个身份--唱斋队成员。哪家有人去世了,就请他们去唱斋超渡亡魂。赵平不是唱斋队核心,队员太多,平摊到手的钱少,其他几个又多少沾点亲戚,于是合计着找赵平岔子将他剔除。一队人表面和和气气,却都有各自背后的小算盘,有队员私下告诉赵平,叫他日后谨慎做事。
赵平有个外号,叫“墩头入肛”。十八岁那年,赵平上树掏鸟窝,途中脚下的树枝“咔嚓”一声断了,赵平屁股着地,屁眼毫厘不差地怼到绑牛的墩头上,墩头捅烂了裤子,入得不浅。村民从此叫他“墩头入肛”,不是背后里偷偷叫,而是光明正大当着面叫。照理说赵平有理由生气,可他总是笑嘻嘻,没和别人红过脸。
村民们取笑赵平,赵平不生气。本以为是心宽有气量的一个人,对他儿子赵才林却是另一副脾性。
南方的夏天,热气粘在身上,甩不掉,赵平给村里一位有钱的大老爷超渡,唱了三天两夜的斋。为了给主家挣面子,也不是无私替主家着想,是指望主家多包些红纸钱,也不是指望这趟工分多少钱,是为了保住饭碗,其他成员唱七分,赵平要唱足十二分。赵平唱哑了嗓子,回家就要赵才林去摘竹叶嫩芽煮水给他润喉。赵才林这小子听话倒是听话,可总是会把事情搅黄。摘竹叶嫩芽本是在屋角溜个弯的事,他竟然做不好,手里一半是竹叶嫩芽,一半是长得差不多的野草。野草和竹叶嫩芽煮出来的水,赵平咕噜咕噜喝得一滴不剩。没一会赵平肚子就起了反应,好不容易蹲完提起裤子,裤兜下又隐约有东西渗出来,如此反复,屁眼都擦烂了。赵平怀疑是那壶润喉茶出了问题。他把渣子挑出来看明白,将壶重重砸在赵才林身上:“蠢猪!按道理你也不瞎,你想毒死老子。”
赵才林之前也因为办不好事情挨过无数次揍,对于普通的打骂早已麻木,但没料到这次下手这么重。赵才林用手捂着泊泊流血的肩膀,呜呜在谢平跟前啜泣起来。
“收声!蠢猪!在外听人家哭了几天,又听你哭。我还没死。”又是兜脸一巴。
赵才林不敢哭了,再哭的话他真的会被打死。
赵才林并没有因为他爸的打骂长记性变聪明,反倒是在他爸一次又一次骂他“蠢猪”的过程中变得更加不聪明了。打怕了,骂怕了,赵才林干脆就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说,预事情就驼着头。
活泼的人多朋友,不开口说话的人交不到朋友,赵才林在班上没有朋友。除了憋屎尿,从不离开课桌。赵才林上课不睡觉,不开小差,本不应该受到老师的提问,可老师偏偏不按规则来,既不提问在课堂调皮捣蛋的,也不提问专心听讲的,就爱提问赵才林这个呆子。提问学生是老师的权利,想提那个提那个,可老师净挑大家都懂的问赵才林,老师认为赵才林可能也懂,赵才林可能也懂老师--他是否知道答案不重要,他若回答上就害了所有人的期待。
爱提问赵才林的老师退休了。讲完最后一节课,孩子们纷纷献上提前准备好的心意卡,写上“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之类的话。老师正想迈出教室时,又蜂拥而上抱着老师大腿不让走,稀里哗啦围在老师身边哭。哭代表尊师重道在孩子心中形成了影响,也可以看成老师走了,没人提问赵才林,上课就不好笑了。
旧老师走了,来了新老师。新老师刚从城里的师范学校分配下来。新老师比旧老师年轻,新老师自然有新规则--她不单提问赵才林,她提问每一个人。
“七加八再减二等于多少?请赵才林同学回答。”
赵才林还是垂手直背,驼着头不开口。新老师不着急催他,也没有像旧老师那样故意干等他不开口。教室地板被磨得嚯嚯响,同学们都快憋疯了。频繁举手。老师把食指举到嘴边,“嘘”一声示意同学们安静。面对新老师的提问,赵才林自己也搞不清楚是真不知道,还是忘了自己还能开口说话。半天没反应,老师叫他坐下。
事情重复了两三次之后,赵才林还是不开口回答问题,新老师觉得这孩子儒是真的儒,但不可教也,也就不点他名了。
一堂课上完,趁着上第二堂课的间隙,同学里面有拍公仔纸的,有抛石子的,有跳飞机的。赵才林还是坐在课桌前。和往常的木纳不同。这天他从裤兜掏出一把瓜子轻轻磕了起来。赵才林动嘴皮子了,还带着好吃的。赵才林的反常行为,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之前笑他的同学都靠过来伸手向他要瓜子。赵才林回答问题不说话,分瓜子也不说话。
赵才林将瓜子平均摊到每个伸向他的手掌。
之前同学因回答不出问题笑他,现在老师不提问他了,同学们不笑他了,自己反而变成了透明人。上次又因为一把瓜子成了受欢迎的人,那种感觉令赵才林着迷。从此赵才林裤兜里天天变换着揣不同的湿口,瓜子、话梅、硬糖、方便面、榨菜。这里面数方便面最受欢迎,不是因为它贵而受欢迎,而是经油炸过香脆的面饼受欢迎,也不是面饼受欢迎,是里面咸咸的料包受欢迎。农村孩子少肉吃,口里寡淡如鸟,料包能冲走这寡淡。赵才林站中间,同学们围着赵才林,生怕分料包时有风吹进来。分完料包,数条舌头舔向手掌,舔呀添呀直到舔不出半点咸味。有些人舔得快,有些人舔得慢,同学中总有人因赵才林分料不匀而忿气。
赵才林没有请假,课桌上空了好几天,同学们想念起赵才林来,不是想念他这个人,是口中寡淡了想念他的料包。后来得知赵才林偷家里的钱,被他爸用担挑抡断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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