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雀斑,他从未有机会叫出口的昵称,属于一个叫胡斑的女孩。
在拥挤的地铁里被热得喘不过气,在寒冷的红灯路口捂住僵硬的耳朵,在凌晨的天桥报亭喝烫的咖啡。想她,好像总和某种温度有关。湿辣辣的汗,是她手的触感。有一回半夜公寓的暖气坏了,他蜷在被窝里手脚冰凉,睡梦里暖气修好,半梦半醒间竟然以为她来了。有时晚上他梦到她拿南瓜炖了豆腐端到他面前,脸上的雀斑都在跳舞。
或许因为那时她总说这些。
那时,他们喜欢在教室里留到人都走空了,才放开嗓门说话。青灰的树影印在阶梯教室上,被夕阳拉得无限长。傍晚的夕阳金碧澄澈,一整间教室的暖。
“你昨晚做梦了吗?”石楠的话头总是不知所谓。其实他想知道,她有没有梦见自己,却嫌矫情,于是引诱她自己说出来。
“梦啦。”她说话的时候总是不看他,手里的笔头却来来回回,刷刷刷,不知道她怎么对学习这么有热情。
“梦见什么了?”
“一个大南瓜,一块大豆腐。”她嘴角憋着笑,总是这样说。
“别闹,怎么可能每天都梦到南瓜豆腐。”石楠认定她是在开玩笑。
“那就西瓜奶酪好啦!”她把头扭过来冲他一笑,然后把话头牵到别的地方去。数学题,或是天气,他只好随她去。
后来读了王小波的《南瓜豆腐》,石楠才知道胡斑是在和他玩文学梗。可惜那时他不懂,不然立刻接上话,那该多酷。
石楠后来恶补王小波,却再也没处发挥。他努力说服自己,只要不再联系,胡斑就会彻底从他的生命里消失。别人能放下,他也能。以后她也不过就是被减掉的那一个自由度,某个分数里分母中的一个。这分子只能是1,而这个1,不是她。没有经历波澜的爱情算不得爱情,没有她热情回报的关系也算不得关系。他有时都疑惑,那些那么平淡、那么细枝末节的故事,怎么会让他夜夜梦回?
“你该叫我‘小雀斑’,”她有一回说,“我家里人都这么叫我。又可爱,又和影帝沾亲带故。”
“你不是可爱那一路的。”
“那我是哪一路的?说,哪一路?”她抓着他咯咯笑不放,他却词穷,到最后憋不住说“八个鸭路”。
他从没当着她的面喊过“小雀斑”,怕她笑话。那是保留在心里最亲密的昵称,除非他也确定她的心意,否则绝不喊出口。
他甚至不知道她嘴唇的温度。那张小嘴,连“石楠”都喊不清楚,“石蓝、石蓝”地乱喊,他纠正到后来就懒得纠正了,日子长了听着反正都一样。就像后来,他也分不清冰冷和滚烫,到底哪个更疼,哪个又恢复得更慢些。朱砂痣白月光,都一个样。这从未磨灭的热,究竟算什么,从前不懂,最好以后也不用懂,便能同曾经的尴尬隔绝开来。……能忘却是好事。
几年的狂乱过后便是平静,平静如水,如死水,如结了冰的死水。如果不是常常梦到,他或许以为什么都不曾发生。
毕业生统一卖废品的那天,石楠把书桌和柜子大卸八块,一万只飞蛾从骨子里翻飞出来,化成灰尘在阳光下变成彩色。
收拾旧物,也是把自己大卸八块。
人最难是和从前的自己面对面,多不敢相信,自己曾经是那么一个人。那样胆小,羞缩,小心翼翼,白纸一样的孩子。而现在,现在是陌生人。
冷不丁在一堆教科书下翻出了旧草稿本。“哟,留着绝版等升值哪?”室友揶揄他。
“啥绝版,乱讲。”石楠细细端详这本子,心想竟然还留着,拖延症该治了。字练得不错,进步了,当年的字迹简直不像自己的。翻来翻去,鬼画符中间有几页纤细小字,原来是胡斑当年和他混用草稿本时留下的。石楠顿时血液凝固。
上面满是自己的侧脸。不会错,流畅的线条,从额角到眉梢,冷里带点东方的轮廓,越画越熟练。重重浓墨的眼睛,用力画下的痕迹。早该冷了的纸,摸着却好似保留着那时的体温。
“怎么着,找着宝啦?”
“我去买几个橘子,你留在此地不要走动。”石楠把一摞笔记本往室友怀里一扔,跑出门去。
“嘿!”室友气的在后面大喊。
他知道那温度是真的。这一次,石楠要亲口去问问她,到底有没有梦到他。远远地看到那个笑起来雀斑会跳舞的姑娘,他大喊:
“小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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