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中了彩票,交了一笔像被抢劫样的个人所得税。
而昨天,即使是这笔税金,我都不敢想象。昨天我还在为试用期转正后工资发四千还是四千五跟老板据理力争,为房费是两千二包网还是两千二百五包网跟房东据理力争,今天我银行账面上的数字就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比我一辈子写的字都多。
无须诗意介入,现在的情况一目了然,我的生活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虽说这种改变也不是无法拒绝,只要以个人名义全额捐献给山区的贫困儿童就好了,让福利彩票名副其实地成为一场过眼云烟的福利。
但是我不打算这样做,不打算完全这样做,坦然收下这些钱才是正常人的做法,有什么理由不捡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呢?
我头一次那么想成为一个正常人,即便在小说里我一直是以怪异自居的。
钱只是个数字,看到这个数字,其实毫无概念。我也考虑过像小说和电影中的滥俗桥段一样,从银行取出全部现金,装满一整个房间。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因为奖金好像根本买不起这里的房间,其实房价也没有那么离谱,在相对偏远些的市郊还是买得起的,不过那样的话就没有可以装满它的钱了,我又何必买椟还珠——我已经有了起码的概念,我现在的确是富起来了,但还没有富到能买得起房。
就数目而言,这笔钱对于以前的我来说固然很多,可站在这笔所谓的巨款上登高一望,四下到处都是比你更高的山头。
所谓站得高看得远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钱外有钱,就是这么个道理。
书读得越多越觉得自己无知,有笔小钱反而比一贫如洗更让人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最后我还是捐了一部分,大概有五分之一这样。因为我必须说服自己:多得是比我更穷的人,才能安心坐在中产阶级的金字塔腰上。
我想,没问题的,我已经很善良了。我也有我的生活;我也有我的苦恼;我也有我的一己私心啊。但剩下的金额还是庞大得叫我良心不安。
与其说是良心不安,不如说是剩下五分之四财富处理方式的悬而未定让我内心难安。
是的,在这以前我每天都在哭穷,可是真当这笔超乎想象的巨大财富一夜之间突然砸到面前的时候,我却陷入了深思。仔细想想,我大多数意识到“啊如果这个时候有钱就好了”的情形,都只是有待锦上添花的欲求不满而不是有赖雪中送炭的生活所迫。
现在的我缺什么吗,好像也不缺;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如意吗,似乎也没有。
钱无非是能够把我掉了漆的黑色iPhone 5换成还没来得及掉漆的亮黑色iPhone 7,把我黑色的Kindle Paperwhite换成羊皮卷棕的Kindle Oasis,把18㎡的单间换成28㎡的套间。仅此而已,这些对我而言固然是好的,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迫切。
我意思是,这笔巨款究竟会在多大程度上摇撼我的后半生呢,或者说,我应该如何使用这笔巨款以便使之摇撼我的后半生呢。
当然最终我还是买了新款手机和阅读器,也换了房子买了家具,有钱的好处是不必刻意精打细算、节衣缩食什么的。出于纯粹的偶然,我获得了不符合我年龄段水平的购买力,我可以免于思考地消费,交换他人的时间,占据社会资源。
无论我走在哪里,步履都格外轻盈。我是拉动国民经济的三辆马车之一。
但问题是,购物一方面充实了我的生活,一方面不可抑制地令我感到空虚。
万贯家财终归是要耗尽的,钱花完了,后面该怎么办,我一夜之间得来的财富会不会又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一旦运气被上天收回,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不再拥有任何价值了呢。
中奖彩票就像一张价格标签,分明地定义了我的后半生。人的欲望并不是无底洞,人的恐惧才是,对于莫测未来的恐惧。金钱不能解决一切,但金钱可以解决的事情已经足够多,多一笔筹码就多一点勇气,才好站在赌桌前跟命运之手继续博弈。
照小说里的发展,至少照我之前写的那些小说里的发展,故事发展到这里,一定会有个转折,意味着从日常到非日常的一步跨越。我写过把主人公放生到大海里的故事,写过把主人公撒上花椒腌制起来的故事,写过热爱倒立的主人公从摩天大楼楼顶掉下去的故事,写过跑步健将用时间弹弓把自己弹向宇宙的故事。我很确信,日常和非日常之间只有一线的距离,就像古龙新说的,你和江湖之间只隔着一线刀光。
如果这是我的小说,结尾大概会参考博尔赫斯的《沙之书》: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地方是在森林,隐藏一本书最好的地方是在图书馆,至于隐藏一笔钱最好的地方,绝对不是银行(因为你还可以微信付款),是形势越来越严峻的国内股票市场。
很可惜,这是现实,不是小说。在小说中,我尽可以说涌入股市,一手房跌成二手房,二手房跌成卫生间,卫生间跌成马桶,马桶跌成马桶垫之类的话,反正是想象,无关痛痒。但事情发生在你身上,谁又甘心放任自己的财产被滔天的资本巨浪吞没呢。
现在这不是一个文学意义上的问题,而是一个经济学意义上的问题。不是我怎么才能把小说结尾写得让人瞠目结舌的问题,而是我怎么才能让手头资产保值增值的问题。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这张彩票点醒了我。接下来,是应该奋斗了,以财务自由之名。
基于此种心理,我努力钻研经济学基础知识,甚至在工作三年后辞职又跨专业考取申城财经大学政治经济学的研究生,金钱可以给我提供了足够宽裕的时间,但我还想得到更多。
毕业后我没有进入证券公司,而是用学来的理论知识结合市场实际料理自己那笔钱。
凭着良好的基本功,净资产逐年递增,累计一段时间,在复利的作用下又很快迈入下一个单位级,家人朋友也请我帮他们打理闲钱。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这个二十年比上个二十年晃得还要快。我是做出了一些成绩,也在青岛、厦门、三亚买了几处地产,开办“大庇阁”写作者俱乐部,聚集了一批有志于文学的年轻人,为他们提供食宿,供他们自由创作。在出版和改编方面也尽可能帮到他们。
从我的俱乐部走出过诗人、编剧、小说家、批评家、行为艺术家。在第一批作者出道的庆功酒会上,有个年轻人过来敬酒,他大概跟我中彩票那时候差不多大。
捏着他厚厚一沓手稿,我失态了,我泣不成声。争取了这么多年的财务自由,为的不就是这个吗:实现财务自由,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写下一部属于自己的长篇小说。
年轻人说,我现在在一家出版公司做财务,每个月只十五号上一天班,给他们发完工资就回来继续写作,我感觉很自由。想必这就是您常说的财务自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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