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尺

昨天，是奶奶的祭日。

奶奶已经走了三年了。这三年来，每到这一天，我都会去老院看看。看一看那里已经干枯的树木、发霉的柿子饼，还有窗书台上那已经落满了往事的奶奶的尺。

从小到大，在我的印象中，那把尺子奶奶是从不离手的。我小时候的每件衣服都有它的功劳。依稀记得，我那时总会围在奶奶身边，左瞧右看地问她：“奶奶，你这尺子上也没字啊，你拿着它干啥？”她总是会骄傲地回答我：“这把尺子啊，比你爸都大，就是舍不得扔，这可是我的母亲用过的，我小时候还总挨它打呢！等你不听话咯，我也打你！”“你才舍不得打我呢！”“哟，怎么舍不得，该打就得打，不能惯着。”说着就把尺子扬了起来。可我竟也是怂，话音没落就跑没影儿了。那时觉得，这把尺子可真是神圣啊！论辈分也算是大爷辈的了。从那以后，我对它总是充满了敬畏。奶奶并没有上过学，家里姐妹多又不是很富裕，她便在家照顾妹妹。她这一生也不识几个字。可我却知道，从她的身上，我学到了从文字里学不来的东西。亲威们都说我很像她，善良，对所有人都温柔，包括那些外地来的打工的、收废品的，她都有所照顾。这样一个慈祥的老人，受得了很多人都爱戴。

可只有我知道她是多么的狠心，也只有我知道，那把尺子是多么的致命。

她真的没有食言，说打就打了。从我上小学开始，她总是有事没事地打我两下。有的是比划比划，可有的，那是真疼啊!更委屈的是，我真的没犯多大的错误，无非是今天起晚了，早饭没好好吃之类的。幸好她不管我的学习，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我现在是否还健在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女人，好像打我已经成了乐趣。我每天左手都是红肿的，到后来已经打得没有感觉了，不知是我的手已经习惯了这个力度，还是她的力气越来越小。总之，到后面真的一点疼痛都没有。有好几次我都想给那把尺子掰断，可看着它的纹路，我总是于心不忍。这把尺子啊，跟了她这么多年，没了它会不习惯吧。可我是真恨她，我从出生就一直跟着她，我跟她最亲了。可那个时候，我看见把就躲，每天都盼望着快点长大，早点逃离她的身边。

我的愿望不久就实现了。她被查出了脑血栓，整日都躺在床上，连翻身都困难。她那张被烈日烤过的脸竟有些泛白，一点都没有打我时那股咬牙切齿的劲了。我终于长大，而她也终于变老。我终于如愿的逃离了她的身边，可我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每次回去看她那一脸痛苦的样子，我总是不敢相信:几天前还用那样大的力气打我的人，现在竟躺在了床上，一脸无辜， 像个孩子。她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啊！那叱咤风云的女人，怎甘心就这样被疾病束缚呢！她当然不甘心，可又无能为力。于是那把噩梦一样的尺子成了她最后的稻草。她总是不服气别人帮她拿东西，便用那把尺子去够。那把尺子，仿佛是她伸长了的手臂。她伸向前方，伸向明天，伸向命运的对立面。可她的年纪终究还是太大了,老天不愿看到她那样的痛苦，于是让她在安眠中走了。从她生病到离开，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二十几天中，我要去习惯没有她的毒打。可这二十几天后，我要用一生的时间，来习惯完全没有她的生活了。

那把尺子是奶奶临睡前特意嘱咐我放在窗台上的，其实我也没大听清她在那里说些什么，可她一直看着那个地方，那个有幸被月光眷顾的窗台一角。我照做了，回过头，我看到她对我笑了。很淡定的那种，可那是几年来她脸上从未有过的温柔。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她的脸上也是这样的笑容，轻快，甚至透露着自豪。我懵了，突然意识到，我面前这个老人，曾是那样的命苦，这一辈子都在忙活，一生操劳。可我不懂，她的那个笑容，是什么意思呢？好像很释然很安心，很愉快地在跟世界道别。她望着我，我也望着她，在她眼里的光亮一瞬闪过后，她睡去了，并且永远不会再醒来。

说真的，现在看到尺子我第一时间想起的，不是它打过我的手，而是我把它放下时那很低的一声闷响，我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我有一种感觉，在我放下它的同时，有什么别的不知名的东西，也被我一并放下了。

那把尺子，我从没再去碰过了，我不知道它被寄予了什么样的情感，总之，我没有勇气再去拿起它。也许在某一个夜晚，有同样的月光洒在它上面的时候吧，可它再也没有那时的温度了。

我想，再等等吧，等我再长大些，等我真正读懂了她的笑容、她的一生，等我有足够的勇气去拾起它。我想，我也会像奶奶一样，用同样的神情对我的孩子说：“这把尺子啊，是我小的时候，我奶奶用来教训我的家伙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