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生

      他叫羽生，我这么叫他，周围的人也这么叫他，我们不叫他张羽生，李羽生，刘羽生，我们就叫他羽生，尽管我们都知道他的全名。他实在是个很让人疼爱的孩子。他已成年，再有两个月就满20岁，但我们还是喜欢叫他羽生，用待孩子的心看他，带着点心疼。羽生一张素脸总是平静得看不清表情，落落的模样，清寡中却有道不明的滋味，叫人忍不住想接近他，温暖他。羽生的眼神清澈又迷茫，他喜欢躲在某处发呆，像在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他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劳动的时候劳动，休息的时候休息，吃饭的时候吃饭，我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他也从未表示过要向人敞开心扉的意愿。在这里，他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也可以说，在这里，有三类人，犯人，狱警和羽生。

      有人的地方就有社会，一个关押了形形色色的犯人的地方，它所构成的社会是独有的，它的独有性在于，性别单一，角色单一，人性却复杂。善有很多种，恶也有很多种，很难说这些服刑人员都是大奸大恶之人，法律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法律也不会对犯了错的好人网开一面，所以，人性在这个地方表现得很是纠结，无法简单的用善恶好坏去评价这里的每个人。

      我喜欢羽生，这个孩子，更是无法用善恶好坏去评价。我已经料想到他会遭受到其他服刑人员的刁难。羽生是那样特别的存在，游离于犯人和狱警之外，自然，犯人们是无法与他和平共处的。有次我从操场边经过，看见两个犯人正对着羽生发难。

      一个眉眼有些凶狠的，个子瘦高的名字叫赵大发，因故意伤害致人死亡在这里已服刑超过5年，慢慢成了这群服刑人员中的老大。我们自然懂得他们的相处之道，无论在哪里都存在欺凌，监狱里的欺凌更甚，我们无法改变，就像某个人的力量无法改变整个社会一样。

      另一个扁平的脸上一双死鱼眼，塌鼻梁，长得松松垮垮像临时拼凑起来的木偶人。他叫宋保财，抢劫犯。

      宋保财头偏向羽生，用全体犯人都能听到的音量问赵大发:

        你说这小子犯什么罪进来的？

      什么罪？他这副德行借他个胆儿也不可能是杀人罪。

      赵大发立了立眼，接着说，

      娘们儿样，肯定也不是强奸罪。

        强奸罪！犯人们听了，瞬间进入了一种狂热状态，重复着爆笑着，难以抑制的下流的怪叫。宋保财顺势捅了下旁边一个人的屁股，

      你小子倒是告诉那个孬货，到底是个啥滋味。

      被捅的是个强奸犯，于是众人笑得更加嚣张。

      羽生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好像什么都与他无关，他甚至连眼神都没飘一下。他的态度激怒了赵大发，赵大发一步跨过去，刚想要举拳头，我及时的赶过去制止了他。赵大发很听话的收住了手，却在转身离去的刹那回头看了看羽生。

      犯人和狱警可以成为朋友吗？羽生肯定是吃了不少苦头的，我曾侧面问过他，赵大发和宋保财是不是又为难他了。他笑笑不说话。羽生笑的时候很少，我是见过他笑的唯一的狱警，也是在这里见过他笑的唯一的人。他照样不和我说话，但是有一天，我坐在他旁边看他发呆时，他不知何故突然大喊了一声，指着一个东西让我看。

      我抬头望过去时，一只麻雀扑簌簌飞了起来，一刻也不停留的飞走了。大概，羽生是怀念高墙外的生活了。

      羽生重新又呆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的。

        三个月。羽生比刚进来时黑了许多，他还是不愿意说话。

      五个月。羽生的头发有些长了。

      七个月。我给羽生剪了头发。

      十一个月。羽生慢慢开口说话，和我。他说，你恨我吗？我说，我心疼你。他说，我恨我自己。

      一年。羽生变得瘦弱起来，我要给他调牢房，他拒绝了。

      一年零两个月。我问羽生，你恨我吗。羽生说，我恨我自己。

      一年零四个月。羽生拿了我妻子的遗物给我。一张照片，她笑眼如花，我若有所思。

      一年零六个月。羽生自杀，吊在牢房里，竖直的身体就那样垂着，触目惊心。我在他的床铺上发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都结束了。

      我捧着羽生的骨灰到妻子的墓前，他们俩亡后的灵魂再次相遇，该解决所有的一切了。那么，真的是结束了吗？

      回到监狱，迎面看到赵大发，他的眼圈有些红，看到我，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想，我也得到了解脱，羽生，我会永远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