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前天从南京回来的,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带着我妈去医院,爸说,前天是她感冒的第四天。你要问我:你什么时候感知到在被动的长大了?我会说:这一次是。
其实医院是我最没有安全感的地方,它曾经给我甚至我爱过的人判过无数次死刑,倘若它说,你的生命会终结,你就好像一点儿反抗也不能有,只能等着终结的那一天。
前几年外公病重,好好坏坏,在医院和家碾转了很久。外公好起来的时候,就闹着要回家,他说他的二亩三分田要等着收成。家人都不理解,可扭不过他只好让他离开医院。那时候我和妈总看着外公套着一件被洗涤到发白的外套坐上公车回乡。可大多数时候只是我们站在挤满了人的车站等着那辆载着他的公车驶回城里,那是他的病情又加重了。每次回来,外公总会拎着一个大麻袋,他拽着袋子费劲的下车。我接他回家,过上几天,他就得从我家再搬回医院。他常常走在我后面,穿着那件洗到泛白的外套,我从不回头。
外公走了之后,妈妈怨他,怨他糟蹋自己,“他要是住在医院里好好治,走不掉。”“要是住在医院里,外公一定更寂寞。”我能明白外公的意思,我心里明白的。 弥留之际,我曾经紧紧抓住过他冰凉的手,那是他最后一次被下病危通知。他和身边的护工说:这是我的孙女,她最好。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外公一点儿学问没有,活了六十几年他一句动人的话没说过,我心里什么都懂。那一晚我手特别热,可我到最后也没能捂热外公的手。几天之后,外公在回乡的车上离开了人间。
这是我第二次在医院和爱人告别,是一别再不相见的告别。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的心脏不太好,要住院。那时候外婆检查出了疾病,也要住院。妈妈总会给我们带早饭,送完我这一栋楼,再去外婆那一栋。我躺在病床上,觉得没什么痛苦的,每天可以有妈妈送来的早餐。后来我出院了,外婆却还没有出院,我就和妈妈一起送早饭。永和豆浆的牛肉汤是我住院期间的最爱,有一次妈妈让我拿着给外婆送的早饭在医生办公室外面等着,她要先进去和医生确认外婆的病情。我一个人提着装着牛肉汤的袋子,偷偷摸摸的扯开了打包盒,喝光了里面的汤。妈妈出来看见我的时候,我一定还舔着嘴角偷摸儿着笑呢。妈妈和我一起笑,我觉得她的红红的眼眶是被笑出来的。在那之后,妈妈带我去永和豆浆问我要给外婆带些什么早饭好,我总说牛肉汤。
其实外婆老早就喝不了牛肉汤了,只有永和豆浆卖的那款煮的很烂很稀的粥她才能勉强自己喝下去。外婆离开之后,我常常强迫自己不想念她。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学校里排了一出话剧,我要演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同学说你要哭才能让人觉得你委屈。我哭不出来。那么你想想难过的事情吧,比如你再也喝不了牛肉汤了。我哭的不省人事,话剧没演成,我没成那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后来我就再也不喝永和豆浆卖的牛肉汤了。
上一次妈郑重的带我去医院已经是一两年前了,是我的心情生病了。医生说:治不好,靠你自己,不然吃药吧。那一段时间里,我有无数次崩溃绝望难堪的时候,妈从来不说什么,她领着我在医院跑来跑去。要做一个项目,好几千一次。妈和医生说:怎么付钱?医生说:做完了再付钱。妈说好。那时候我一步也离不开她,我站在她身边,她比我矮了两个头。我想自己好起来。我忽然转头这样说。后来我们离开了医院。
其实自己好起来很艰难,我失败了很多次。逃到楼上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是妈第一次找我没找到,我在楼上的角落里,楼下的吵闹声我听的一清二楚。“管悦去哪了?”“管悦呢??“”管悦~”我没有回应。妈找到我的时候,是她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哭。“我什么都不要,我,你还有你爸,我们三个人好好活。”你说我妈,她一定没有读过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但她竟然说了和史铁生母亲一样的话。我当时想,如果我生病的是腿,那有我车轮压过的土地上,一定也有我妈的脚印。
外婆生病的时候,我小学还没毕业,十岁,北京奥运会刚刚开始,外婆说要带我去北京,没去成。我们把她送回乡安葬。外公生病的时候,我初中,他少言寡语,但爱和我去逛超市,他也总爱回乡下,乡下的土地上有稻田和爱人,乡下的尽头有老房子。他爱回,我从不拦他。
我这次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是带妈去医院。知道的第一件事是:乡下的老房子拆了。
长大之后的我,也常常有不乖任性的时候,但真的长大懂事了很多,这样做出一些改变之后总会有想让外公外婆看看的想法。经常会因为他们再看不见这个人间更美的样子而流眼泪。所以我经常回乡去看看这个人间过去的样子,去看麦田,长河,树林,老房子。可现在老房子也没有了。
生病的时候经常失眠,妈妈总在黑夜里和我讲老房子的故事:老房子是外公外婆超生之后搭建的,那时候他们从外村刚搬到这个联合队,外婆挺着大肚子,外公在外边务活,姐妹三个孩子在老房子外边的小凳子上写作业,做农活儿。一天晚上,队里来人因为超生要抓走外婆,外公外婆从后院爬了出去,老房子里的东西被砸了个精光,但房子却没被拆成。后来外公还是被罚了款,好在他们又搬回了老房子,等待着那个孩子的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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