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辞从未见他哭的这般伤心过,不禁为之情动,立在一旁,也跟着潸然泪下。
一面掩泪,一面劝慰道:“幕……幕哥哥,你别难过……探子回报说并没有发现霜儿妹妹的尸体,兴许……兴许是被人救走了也未可知。而且你奶奶临终前还有遗言。”
她其实也不知道落小霜的生死,只二百想着如何能让云游心里好受一点。
云游几欲有了寻死之心,只盼能早些与她们团聚,听溪辞这一说,略微收神,哽咽道:“对,对,霜儿……霜儿妹妹不会死的,我也不能死,我要找到她,奶奶……奶奶说了什么?”
溪辞抹了抹泪水,长吸一口气,叹声说:“奶奶说云儿是个心地至善的好孩子,她叫你要坚强的活着,切不可为了她再寻仇生恨。这一切都是命数,不要怨责任何人,她不希望你带着仇恨活下去,世间仍有大爱等着你去寻找。”
说完,溪辞不禁颇为佩服道:“奶奶的胸怀真是让人无法企及,想必定是观音大士在人间的化身才会有这样常人无法做到的高度。倘若,倘若……”
她一声叹息,蓦地想起为了仇恨终生不忘,活在痛苦中无法自拔的师父三姑。
她们二人对于仇恨的理解天差地别,以至于教出的孩子虽同为亲兄弟,却也性格迥异。
若然都如她奶奶这般作想,世间又哪会有什么仇恨生出呢?
云游听了心中一阵酸楚,想奶奶到死还在为自己着想,生恐自己为难,因仇恨而违背本心。
其实在得知她们的噩耗时,云游并没有想到什么仇恨,只是觉得了无生趣,心如刀剜,痛苦至极,想着解脱才好。
莫说不知是何人所害,即便知道了,报了仇又能如何?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这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哪怕有天自己为人所害,亦不希望后辈亲友将这种仇恨传递下去。
到了他这该结的便都了结了,没有谁对谁错,吃不吃亏一说。
奶奶一生善良,吃斋念佛,心性随和,安之若命,以大爱对待芸芸众生。
云游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不知不觉间便在顽劣不羁的浪子外表之下,心中却早已种上了一颗大慈大悲的普渡众生之心。
是以多见他犹怜世人,爱心泛滥。
当下听得遗训,蒙头以被子擦脸,收拾好心情,苦笑着拍了拍小白马的脸。
“不错,我要坚强的活下去,不只是为了我自己,更为了霜儿妹妹还有你……”
溪辞听了,心下松了一口气,登时释然,笑说:“幕哥哥,你能这样豁达的想,自是再好也没有了,那我们……我们何时离开这里?……白马妹妹多次向我表示不喜欢这里,我……我也不喜欢这种打打杀杀的地方。”
云游倚在床头,笑了笑,脱口说:“那好,我们回……”
他立时一呆,“家”字没出口,悲从中来,回到哪里才是自己的家?
想自己终究是一个无家可归,孤苦无依的可怜孩子,不由得黯然神伤,又怔怔落下泪来。
溪辞见他扑簌簌落泪,心中一急,愧疚道:“幕哥哥对不起,我……我不该在这时候说种话的。”
云游哭了一会,双袖一抹,如是孩子心性,长吐了一口气,坐起身,强作精神,朗声吟道:
“山雨湿路人,何言怨天青?
久旱有甘露,病树生万春。
天下之大,还会没有我小张仪的安身之所么?我想好去哪了。”
溪辞一怔,皱了皱眉,向云游奇道:“去哪?”
“那风老头对我百般信赖,我又如何忍心一再推辞?名门正派也好,邪魔歪教也罢,这些又有什么关系。水星城,就去这了……”
溪辞听了一惊,脸色倏变,想要说些什么,又复止了下来,低着头,不发一语,表情愁苦。
伏在床边的小白马则兴奋的拍手笑说:“星……星星……好……”
云游笑着拍了拍她小脸,见溪辞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柔声问道:“溪辞妹妹你怎么了?我去那里你不高兴么?”
溪辞低着头,双手勾着手指,有些埋怨的语气说:“你要去哪,那是你的自由,我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女子,又怎拦得住你?只是……只是……”
她兀自说着,突然长长的睫毛眨了几下,便顺着眼角滑出两行泪水,半点也不含糊。
云游心中一动,忙问道:“只是什么?”
溪辞抽抽噎噎说:“只是我将不久于人世,我想……我想多陪在幕哥哥身边,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不去……不去那什么水星城,不要为那魔头效力么?”
云游一愣,原来她一直念念不忘的便是时刻督促自己不要误入歧途。
心想溪辞妹妹对于正邪之分,成见颇深,一时也无法分解,可她终究是出于一番好意,然自己不去水星城,又能去哪呢?
溪辞见云游面犯难色,复又低声说:“我不该让幕哥哥如此为难的,就当我没说过吧。”
云游笑了笑,想到小仙女清羽灵,抬头道:“要不……我随你去普陀山,只不知你那师父还欢不欢迎?”
溪辞听后,连连摇手,急说:“不……不不,你不可去,师父……我们普陀山全是女子,有一位男子已是破例,不能再容许有男子加入了。”
“我就随口一说,你那么紧张干嘛?”
“幕哥哥,你就连我最后一个心愿都不肯答应么?”
溪辞以企盼的眼神,抬望一眼,怯声发问。
云游招架不住,心一软,拍了拍胸口,朗声说:“我答应了。此生决计不入水星城,不为那风老头效力便是,如违此誓,便让我身入万丈深渊,不得好死。”
他说完顿觉耳熟,有些后悔,然话已出口,覆水难水,想男儿大丈夫去哪不能容身?非要屈膝于那魔头座下不成?
溪辞见云游应得干脆,先是一喜,随即又想,他最擅长的便是哄姑娘开心了,我这么逼他答应又有何用?
真是好笑,当真将他当成了守信的尾生了么?
小白马趴在云游身下,仰头指了指他的眼睛,张口咿呀说:“哥哥……星星……”
云游看着她一笑,溪辞望着云游,皱眉道:“幕哥哥,你的眼睛好像比以前更明亮了,像……星星。”
云游微微一笑,适才一顿大哭,将他在世间沾染的尘埃洗尽了大半,目若秋水,清澈如泉,眼神也愈发柔和。
次日天方放白,云游张眼便看到床头留有一封书信。
他略感好奇,缓缓拆开,见得信头直呼“幕哥哥”便知是溪辞妹妹所写,看了一遍,笑了笑,与自己心中所想也无多大差别。
其实自打那日上元节从金兰城出来,溪辞一直跟着云游寸步不离便有所疑。
只是不知她竟是奉了师命,前来探明自己意向的。
一旦云游生出倒向魔教的念头,便要立即设法杀了他,以绝后患。
无怪溪辞总是担忧云游入了魔教。
信中说她一开始便是有意安排与云游相识,依师命负责以美色诱其上当,以为己用。
云游不觉笑了起来,想难怪那些日子里,这丫头照顾自己时,眼神总是怪怪的。
后来她又遇上了莫疯子,说对云游从未有过爱的感觉,只是要好的朋友。
一直是在欺骗他,欺骗自己,好似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从未有过自己的生活。
溪辞心里始终有份负罪感,每每听云游提及那魔头,正邪颠倒,让她三观重塑,对世界也多了一种全新的认知。
长期处在内心折磨之中,终于决定放开手,不留遗憾,痛痛快快的为自己活一回。
信中说她无法完成师命,又不忍再这么欺骗朋友,是以不辞而别。
并告诫云游不要总是那么轻信女子,有时候女子坏起来是他根本想象不到的。
云游笑了笑,想原来她师父三姑一直对我都是如此忌惮,为了维护小仙女,竟甘让溪辞妹妹冒险,羊入虎穴,也难怪她不让我上普陀山。
在这段位朝廷效力的时间,他在江湖上已是臭名远播,料来会有此节。
接下来的日子,云游闭门静坐,回溯过往,情由种种,始作俑者直指自己,不由得痴痴而笑。
似有所苦,似有所悟,何去何从,皆是身不由己,自然随心,一切已是最好的安排。
云游一生放浪形骸,深以出世之法而行,想拥有王摩诘那种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超脱心境。
奈何总是救经引足,事与愿违,越是挣扎抗拒,越是泥足深陷。
矛盾之心让他原本洒脱的性情亦生迷茫,无所适从,失了方向。
转眼便到了七日之期,子臣率了大军在绿原边城严密布防,一切井然有序,毫无献城言和之象。
这便算是不宣而战,彻底破灭了云游最后的和平幻想。
他独自站在茫茫无际的原野上,呼吸着绿茵草地裹在清风中最后一次的爽朗气息。
寒月如霜勾,星芒似剑,一点一点散布在穹顶。
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这样显得格外美丽,只是这短暂的旖旎风景,不多时便被隆隆的马蹄声给踏碎。
云游循着声处,遥见对面月光下一片黑压压的铁骑呼喝着压将过来。
当先一人纵声叫骂道:“无耻小人,背信弃义,占我边城,今日誓要夺回,再踏平中原,杀尽汉人……”
来人正是那大王子恩达尔,其身侧一人虎目含光,腰悬马刀,威风凛凛,却是那二王子蒙克,兄弟联手作战,足见对此役的重视。
小猴子骑着一匹与其瘦小身材极不相称的高大白马,嘿嘿笑说:“行军打仗凭的是实力,可不是随口说和便能和的。
大王子你也是成年人,如是让你占据了鹿城后,也肯放手空口言和么?别再自欺欺人了。”
两军对垒,蒙克向他扫了一眼,向大王子恩达尔哈哈一笑:“大哥,你上次便是败在这黄口小儿手里的么?”
恩达尔面色难堪,正声说:“你别小觑了这群少年,他们阴险非常,指不定又有什么诡计。”
蒙克心想我早已派人查探过,这里没有任何陷阱,也不见什么异状,定是大哥有了阴影,要在众勇士面前挽尊才故意夸大其词。
待我将这群小娃娃拿下,任由大哥发落便是。
心思一定,不待恩达尔发声,当即马刀一扬,万马千军便如滔天巨浪般席卷过去。
小猴子退至子臣李年身后,向旁的云游一笑:“小张仪兄弟,一切如何?”
云游麻木的点了点。
子臣长枪高举,身后的士卒,杀声震天的向前涌出。
两军一交,霎时间人仰马翻,响彻天地,初时天朝将士还能抵挡一阵,过不多时便被北夷铁骑冲得溃不成军。
他们复仇心切,所向披靡。
子臣力渐不敌,且战且退,上万大军被逼退数十里。
然小猴子脸露狞笑,似乎全在其掌控之中。
蒙克作战神勇,一马当先,杀的兴起,也不管敌军是否是在佯装败退,只道天朝将士一如既往的不堪一击。
大王子恩达尔则立在远处,眉头深锁,见到敌军在溃逃之时,身后不住在洒着什么。
待得北夷勇士追了一阵,这才猛的惊叫道:“不好,是火油……”
绿原边城草势迅猛,一旦用以火油,燃起大火,更是无可阻挡。
然边城百姓多以放牧为生,草为天然原料,平日慎用火烛,都深爱着故土,谁也不想会有人用心如此歹毒。
如是以火油纵烧边城,边城必被焚为焦土,得此不毛之地又有何益?
即便是天朝以往占据过边城,也决计不会这般伤天害理,做此损人不利己之事。
可北夷偏偏遇上的是一个无有任何道德约束,弑杀如命的小恶魔。
且又蛊惑了子臣,言之于军大利,边城焚为焦土固然无益,但能借助火势反败为胜,诛灭敌军却是大功一件,于我朝久安大有益处。
大王子哪里想得到居然会有人丧心病狂,以自毁所占城池的方式来同归于尽?
况且事先并无任何征兆,即是用火也讨不了什么便宜,只可惜了这大片草原。
蒙克见敌人纵火焚城,骇然勒转马头,马儿受惊,人立而起,仰天长嘶。
一时间火光冲天,熊熊烈火迅速蔓延开来。
蒙克惊怒交加,破口骂道:“奶奶的,打不过就玩赖的,得不到就毁了,看老子不攻破鹿城,也来个付之一炬。”
说完又向身后勇士大喊:“暂避火势,向后撤退……”
话音方落,但见身后勇士人慌马乱,齐声惊呼:“火……火,我们都被火包围了。”
原来云游在双方交战时,已命人向敌后潜伏回去,待得双方打得火热,便绕了后方,在四周引起了火油。
将北夷人马围以火困在一起,这便是小猴子意欲用火的主因,灭为根,只要把北夷人全部烧杀干净,方得太平。
只是这数万人马,活活被烧死,多少有些不人道。
小猴子望着北夷人马在大火中狂奔哀嚎,正眉开眼笑时,忽而脸色一沉,向一边的癞头三喝问道:“怎么有一面火势弱了?你是如何办事的?”
癞头三瞥了一眼云游,没好气道:“这得问问小张仪兄弟才是,他说这是什么归师勿遏,围师遗阙,穷寇勿迫的计策。
哼,我看倒像是纵虎归山,认祖归宗的计谋。”
云游淡然一笑,接口道:“不错,是我的主意,有一面并未用上火油。”
子臣见得北夷大军纷纷向火势弱的一面奔逃,不禁怒道:“斩草不除根,遗祸无穷,你这么做,可要坏了大事。”
小猴子紧道:“不可让他们逃了,绕过去,将他们截杀干净,一个不留。”
说罢,众少年和将士便欲出阵,云游忙拦在身前,伸手阻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赶尽杀绝,这样做会遭天谴的。
放人一条生路,也是给自己一条退路,他们死伤惨重,已不具有危险,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众将士怔在原地,左右看了看,不知该当听从谁的号令。
此时,子臣银枪一挺,直指到云游眉前,大怒道:“小张仪,你可知道你在做些什么?惑乱军心,贻误战机,条条都是死罪,我当场杀你亦无不可,趁我还念着些旧情,赶紧退开。”
云游立于众人之前,一阵狂风吹起他的长发,似乎感知到了什么。
向后踉跄几步,忽而仰天长笑起来,双手大张,宛如施法一般,哈哈大笑道:“哈哈……天意,真是天意啊……”
子臣,小猴子,李年和众将士无不愕然相顾。
均想此人多半是疯了,在生死存亡的战场上大谈慈悲,本是不可理喻。
现下又在此疯癫怪笑,说什么天意,风马牛不相及,让人听了一头雾水。
子臣不想和他纠结什么天意,银枪一扬,怒喝道:“传我号令,绕过去截杀夷贼,谁若要抗命,立斩不赦。”
这话不言而喻是在向云游施威了。
“是……”
众将士应了一声,便分从东西两面绕着大火向北奔去。
云游依然在那大笑不绝,乱发在风中狂飞,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电光裂开长夜。
子臣和小猴子一怔,本是明月繁星,怎的好端端的打起了闷雷?
雷电一过,“哗啦啦”的暴雨便如水柱,急倾而下,霎时间便将大火浇灭。
北夷勇士欢欣鼓舞,向上齐呼:“天助北夷,不亡勇士……”
众将士在大雨中双眼迷离,不由得也怀疑起来,蓦然驻足观望。
子臣瞥见云游张手仰头大口喝着雨水,如是一个疯子一般原地转圈,大有欢迎之意的笑着:“天意,天意……”
不觉怒极,策马扬枪,冒着大雨和闪雷,大叫道:“什么天意,我们天朝才是天选之子,传我号令,继续截杀……”
小猴子被暴雨打得张不开眼,鼻中口里全是雨水,心下诧异,不知是凑巧还是果如小张仪所说真有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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