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源老汉想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又突然高兴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布包收好,然后从地上爬起来,朝回家的路走去。他来的时候那满腹的心事和满脸的阴云,此刻仿佛都已经在阳光中消溶。就连走起路来,两条腿也似乎比来时有劲了。
当他走到岭头,开始下岭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临近黄昏时的太阳,那么大,那么红,那么圆,把山、云、雾都染成了玫瑰色。他似乎头一次发现,盘龙岭的傍晚竟然这么美！
他一步一步朝岭下走去。他走着走着,竟用他那喑哑而重浊的嗓子,低低地哼起了二人转《大西厢》中的一段“三节板”：
“哎嗨……
你好比镜中花——
有花无影，
我好比盆中鱼——
有水无塘。
你好比南来雁——
来来往往，
我好比风渡船——
久卧长江。
咱二人透骨相思何日能了?
真叫人割不断的相思
砍不断的情肠……”
那衔在山头的落日,仿佛叫他这低哑的哼唱声给感染了似的,竟然赖在那里不肯走了。
端午节的头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第二天一大早,雨就停了。这一夜的小雨,把盘龙岭、喜鹊河和野羊滩洗刷得干净而清爽。树更绿了,草更青了,花更红、更黄、更蓝、更紫了。这一切,都罩在清晨的乳雾中,更是别有一番韵致。
篱笆墙上的大公鸡刚刚叫头遍,人们就都起来了。他们跑到野羊滩上去,采来带着露水的艾蒿,把它们同那五颜六色的葫芦一起插在门上、窗上。这里的风俗,端午节采艾蒿都得起大早。太阳一出山,就是采回来也不顶用了。他们把葫芦和艾蒿早早地挂在大门上。然后呢,就回到屋里,用浸着艾叶的热水抹把脸,据说这样就可以去灾免病,保佑一年平安。他们把这些忙完了,又要给小孩拴线——脖子、手腕、脚腕都拴上。那线,不是一般的线,是五彩线。讲究一点儿的人家,还要在鸡心形的小花布口袋里塞上香草儿,给孩子用五彩线吊在胸脯儿上。这种小小的香荷包,就跟城里人的项链形电子表差不多。
在这里,端午节与其说是棕子节,还不如说是鸡蛋节。到了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以吃鸡蛋为主:囫囵煮的清水蛋,卧在面条里的荷包蛋,用塘瓷盆蒸的芙蓉蛋……哪一样菜,都离不开个蛋字。有的人家,从入春小鸡一开裆,就把那鸡蛋一个一个地攒起来,专门等着这一天。
这一天,是庄稼人心目中最重要的几个节日之一。
平时,喜鹊总是喜欢遢被窝儿,非得爹叫上两遍、三遍的,才肯打着哈欠爬起来。可是端午节这一天,她却特意起了个大早,跟着左邻右舍的姐妹们到野羊滩上跑了一圈儿,采了几绺艾蒿回来。然后呢,又搬出了装鸡蛋的坛子,把存的四五十个鸡蛋全都掏出来,往锅里一放,用清水煮了。
周罗锅子见这么早就开始烧火,心里挺纳闷儿；走过来往锅里一瞧,就更觉得跷了,忙问：
“喜鹊呀,你煮这么多鸡蛋,谁吃?”
喜鹊仰起脸儿瞅着爹,笑而不答。灶膛里那红红的火苗儿,把她的脸也映得红红的,亮亮的,就同那绚丽的晨曦一样。
“这丫头！”周罗锅子半嗔半笑地说:“爹问你话,咋不吱声?”
这时,喜鹊拄着烧火棍站起来,冲爹撒娇似地扭了几下身子说:“人家有用呗。”说着,就把爹推走了,“你别管,你别管嘛!”
周罗锅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然后又颇为开心地笑了笑,就猫着腰走开,到屋里忙自己的活路了。过了一会儿,当他又从屋里出来时,锅台上却只剩了五六个鸡蛋浸在凉水里,其余的,都同喜鹊一起不翼而飞了。
这丫头,搞什么鬼名堂?他想。他这样想了,就走到屋门口,冲外头喊了两声：
“喜——鹊……喜——鹊！”
没人应。只有乳雾慢悠悠地飘进来。
在他这样喊的时候,喜鹊已经跑到喜鹊河边了。她到那儿,是为了找小庚。刚才她去野羊滩上采艾蒿的时候,瞧见了他。他正划着小船儿在河上打鱼呢。
小庚的船,是他自己的,是他自己花钱雇人做的。在这条河上,上边的鸡冠山和下边的卧虎坡,都有几个养鱼专业户。人家那气派,大得多。因此,他的这条小船儿,时常往返在这三点一线上。无论往回买鱼苗,还是向外卖水果,全靠它。赶上喜鹊河有鱼汛,这条小船又成了打鱼船。他把河里的鱼打上来,又放到自己的鱼塘里,养大了、肥了,再拿出去卖。说实话,他存在信用社的那笔款子中,也有这小船儿的不小功劳哩。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把它看得很金贵。开春以后,他拿出一笔钱来,又重新将它维修了一番,还装上了一台小发动机。出远门的时候,那小发动机突突一响,小船儿就像箭似的,使他这位年轻的庄稼汉子平添了许多气派和风采！
喜鹊来到河边的时候,乳雾还没有散尽。
那条小船儿,泊在对岸,泊在一棵又高又粗的柳树下。河水轻轻地拍打着船舷,使它不停地晃悠。小庚呢,默默地蹲在船头上,对着水面出神。喜鹊连着叫了他两三声,他竟然连动都没动一下。她有点儿生气了,也有点急了,从地上抓起一大块土坷拉,用力甩了过去,啪的一声砸在了水面上,溅起了挺高的水花儿,溅了小庚一身、一脸。他吓得慌忙站了起来,眼睛朝周围看着，喊道:
“谁,谁呀?”
周围没人,也没声响。喜鹊早就一闪身躲到一棵大树后面去了。
小庚嘟囔了几句,刚要再蹲下去,却又有一块大土坷拉甩了过来。他一扭头发现了喜鹊,就大声嚷了起来:
“喜鹊！你给我出来!”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韩志君的文学小说《命运四重奏》，1987年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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