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老子跟你拼了！”铜锁声嘶力竭地吼道,脑袋上稀疏的黄头发全都竖了起来。他把镰刀一抡,冲小庚就砍了过来,闪闪的刀光夹带着呼呼的风声。
就在这个时候,从铜锁后面冲出一个人来,一把抓住了他手中的镰刀,然后,冲着小庚大声喊道:
“快跑,你快跑……快呀！”
小庚一看,原来是香草。
这香草,方才在一气之下,把铜锁从炕上叫了起来。她的本心,是想让他把枣花从场院里喊回去,好好教训一顿,免得她以后再同小庚往来。可是,当她告完了状,回到自己屋里,静下心来一想,却突然意识到事情可能有点儿不妙。她慌忙返回去找铜锁,想再叮嘱几句,可他已经不见了。于是,她便急如火地赶到了场院。一到这儿,正赶上铜锁要伤小庚,她也没来得及细想就冲了出来。
在香草的嘶喊声中,小庚却一动不动。他仍然紧紧地护着枣花,用他那双鹰隼似的眼睛逼视着铜锁。
铜锁一见,拼命地从香草的手中夺镰刀,一边夺一边喊:
“你松开,你松开!我今天不宰了他这个王八蛋,我……我就把人字这两撇倒着写!你……你松开……”
香草被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吓傻了,手中的镰刀也有点儿攥不住了。她猛低头,把铜锁的手咬了,疼得他哎哟一声,将手松开了。香草随即把镰刀往怀里紧紧一抱,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瞅着小庚和他身后的枣花,呜鸣大哭起来。
香草哭,铜锁骂,场院里头时闹翻了天,引来了不少人看热闹,就仿佛这里有什么西洋景儿。
茂源老汉也来了。他背着手,沉着脸,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来。人们给他让开了一条路。他走到铜锁的面前站住了,一动不动了。站了好半天,才猛地扬起手,给了他一个大耳光。同时,用他那嘎哑而重浊的声音怒吼道：
“滚回—去!”
这一个耳光和这一声怒吼,把铜锁的酒吓醒了一半。他瞅了瞅爹,又愤愤地瞪了小庚和枣花一眼,然后捂着嘴巴,不怎么情愿地走了。
铜锁走了,枣花才嘤嘤地哭出声来。
茂源老汉走过去,在她的面前站住了,一声不响,默默地看着她。看了许久,才颤着声儿说:
“枣花,你……也回去吧。你回你娘……那儿……去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把眼睛微微地闭上了。
枣花用泪眼看了看他,没说话,也没动。
“唉,回去吧”茂源老汉又说:“你回去吧,枣花。听话,回去吧,回去……吧！”
枣花揩了揩眼泪,瞅瞅他,又啾瞅小庚,才缓缓地挪动了脚步。
这时候,茂源老汉才睁开了他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把双手背在身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远远地跟着枣花,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慢慢地朝外面走去……
小村子里乱套了。张家的闺女去告诉赵家的媳妇,赵家的媳妇又去传给孙家的婆婆……不出两袋烟的工夫,场院里所发生的事就在村子里传遍了,传到了每一家,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于是,各种各样的议论蜂起——
“嗨,听说了吗?小庚和枣花正在麦垛那搂着脖儿亲嘴呢,让铜锁给抓住了!”
“去去去,哪是亲嘴啊,是睡觉！铜锁把他们俩的裤腰带都给没收了,还要留着当证据呢!”
“哟,看样子非得告状了?
“不告,不告。那小庚当场磕了头、赔了礼,听说还答应把他那个一万多元的存折分给铜锁一半儿呢。”
“啧啧,这回那个黄皮瘦鬼可抖起来了。
“抖啥?他钱再多,不也戴着顶绿帽子,背着个王八名儿?”
“活该,活该!谁叫他总欺侮人家枣花哩。”
“总欺侮还出去干这种丑事哩,要是撒开手,她还不在家里开窑子!”
“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那枣花,平时看起来多老实,多仁义,哪晓得马屎表面光,里头一包糠!”
“听说,茂源大叔把她从家里开除了!”
“就是。他当场宣布,叫她回娘家了。”
“哟!这回她更没人管了,你们大伙就等着瞧热闹吧!”
常言道:“话传三遍假变真,药方子抄三遍吃死人。”这话,真是一点不假。小庚和枣花的事,经过一个人的嘴,就变一个样儿;再经过一个人的嘴,就又变一个样儿。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愈传愈厉害,愈传愈玄乎,愈传愈难以入耳了。唉,这些个忠厚而又不忠厚、实在而又不实在、宽容而又不宽容的庄稼人啊,他们说起人来,嘴巴厉害着呢,可以字字见血。他们尤其不能容忍“伤风败俗”的一类事情发生。当这类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便会自动集结起来,群起而攻之。即使是那些自己也正做着“伤风败俗”一类事情的人,也会踊跃地加入进攻者的行列。因为不这样,就不足以表现他们自己的清白！
场院里的这一场小小的风波,以及关于小庚和枣花的这一起“桃色新闻”,把村子里的男人们和女人们都从电视机、收音机前吸引过来了。同时,也把他们的语言中枢给强烈地刺激起来了。到处都在议论,到处都在揣测,到处都在咒骂、讥笑。那些飞溅的唾沫子,都快把小庚和枣花给淹死了。
这时,茂源老汉的小院儿里同样也不平静。
这位老汉离开场院以后,一直目送着枣花回了家,才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小院。然后,又慢慢地走进自己的屋。他进了屋,往地上一蹲,就耷拉着脑袋抽蛤蟆头烟。他一袋接一袋地抽,家里人都陆陆续地过来了,仍然头不抬,眼不睁,半句话儿也不说。大伙谁都不吱声,只有花妞儿亲昵地走过去,在他的面前站住了。它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不快,于是就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他的手,似乎想给主人以心灵上的抚慰。但是,它万万没想到,主人突然愤怒了,他大吼了一声:“滚开,滚开！”同时,顺手给了它一烟袋锅儿。这一烟袋锅儿,打得它嗷嗷直叫,蹭地一下蹿出挺远,远远地望着他,连尾巴也不敢摇一下了。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韩志君的文学小说《命运四重奏》，1987年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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