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殛缓慢地转过身来。
“其实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水殛看着慧怡的眼睛:“肖小夜已经是全国范围内的知名作家了,对吧?”
“是的。”
“那为什么,所有的签售会都在本地呢?”水殛道:“这样不是很奇怪吗?应该去全国各地都去签售才对吧?”
“首先她是学生,她有学业。”
水殛转过头去,避开慧怡的眼睛:“我是全班第一,你和我说全班倒数第一有学业。”
“而且,”慧怡说:“她的粉丝足够热情,愿意到这座城市。”
“你认为有这样的粉丝在,肖小夜就绝无理由奔赴其他城市。”
“没错。”
水殛缓缓出了口气。
“对不起,我对这点非常慎重,我必须要确认这一点,”水殛看着慧怡的眼睛:“你认为肖小夜不去其他城市,一点疑点都没有,是这样吗?”
“而你认为即使粉丝已经聚集在本地,肖小夜也应当远赴其他城市,放弃学业开发布会。”
两个人坚决地对视着。
“我知道了,”水殛收起目光,看着地板:“那么,你手里那本书。”
《想要杀掉我的男朋友》。
“是那本书让你产生了这种想法是吗?”
“嗯哼,”慧怡道:“我没有说是因为这本书。”
“但这很明显,”水殛道:“首先,你来到我家之前,见到了这本书,也就是说,这本书对你产生影响的时间节点,不太可能出现在你‘去水殛家’的决策产生之后,简单来说,你很可能是看到书以后,才决定来我家。
第二点就更明显了,”水殛指着书名:“《想要杀掉我的男朋友》,是说有一个男生,想要杀掉他的女朋友。”
“水殛还没有看过这本书的内容吧?”
“没有。”
他当然没看过,因为是推理小说作家,所以肖小夜早早就养成习惯,她在完成作品之前,绝无可能向任何人提到故事本体。
“这本书写的是,有一个女生,‘想要杀掉她的男朋友’,”慧怡道:“水殛,故事里是说,女生想杀男生。”
水殛的视线悬在半空。
“我想看一下书,可以吗?”
水殛向慧怡伸出手。
“可以。”
慧怡把书递到水殛的手上。
……
“请进。”
听到敲门声,静零抬起头,他的店里已经很久没有响起过敲门的声音,开饭店哪有让食客敲门的道理,又不是……不速之客。
“我是法医陈启明,这位是松平。”
“驻籍警。”
驻籍警,在外地担任职务,在本地执勤,具备裁决本地事务能力的警察,虽然大多由年轻人担任,但其背后是整个警系的信任。
“两位长官好。”静零点头。
刚刚去世的人并不如想象得那样可怕,那女孩子趴在桌子上,于黑发间露出白皙的脖颈,说睡着了也会信的。
“这位是死者吗?”松平问。
“是的。”
松平掏出本子和录音笔。
“死亡时间。”
“11点10分,”静零看了一下表:“20分钟之前,”顿了一下:“24分钟。”
“案发时你在做什么?”松平道。
“我在厨房,”静零道:“我是厨师。”
“死者去世的时候你在现场吗?”
“我在,”静零指了指女子对面的桌椅,那里一片狼藉,“当时外面声音很响。”
“有监控录像吗?”
静零调出监控录像——案发的时候,静零从厨房里冲出来,当时死者捂着喉咙挣扎,只持续了半分钟不到,就在桌子上不动了。
似乎是看到女子的挣扎,坐在她对面,原本正在玩乐的男人们四散而开,离开店里。
“鱼汤是谁做的?”松平问。
“我。”静零回答。
“除了你之外,有其他人和鱼汤接触过吗?”
“只有我。”
这句“只有我”已经差不多就是“如果有人可能杀人,那个人一定是我”的意思,但是,这种警方的例行问话,只要看过一些电视剧,没有理由不作提前的准备,换句话说,如果面前这个人是凶手,这句“就是我”,就变成了一种引火烧身,除非有万全的理由,否则不可能这么说。
这么说的话,如果这个人不是凶手,那么他就是在表达,面前的这个人确实死了,虽然他是最大嫌疑人,但他也不知道真相。
还不可以轻率地下结论。
“你对死者了解多少?”
“几乎每天11点都会来我店里,”静零道:“鱼汤是每次都会喝的。”
具备杀人的机会,然后一旦某一天杀死死者,某一天就会成为我和启明登门拜访的今天。
不可以排除是特殊的杀人日期,平凡和特殊,并不是由日期决定的,而是事件。
“最近有什么特殊的事件吗?我是说反常。”
“几乎没有,”静零道:“我不确定。”
陈启明正在取鱼汤和肉类的样本。
“怎么样,有结论吗?”松平问。
“初步的检查,还不能认为是毒杀,”陈启明道:“想知道具体的真相,可能还要等化验结果,”陈启明顿了一下:“尸体我想带走。”
“好。”
门外响起救护车的声音。
这么快?松平心里响起一阵惊疑。
两名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进入店内。
“我立刻回去解剖,”陈启明说:“大概要一个小时,你可以把这里的事情办完再去我那里。”
他看了一眼店里,意思是总不能在这里解剖吧。
松平点点头。
“好吧,请允许我问个蠢问题,”松平按着额头:“是你干的吗?”
“我承认我有作案的一切机会,”静零道:“但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明白了,”松平合上本子:“去警局做个笔……”
电话响。
陌生号码。
“哪一位。”
“我是你上级的朋友,”有磁性的嗓音:“也是本地的民政局局长。”
民政局?
“啊,局长好。”
“‘大肉饭店’死了人,是吗?”
松平使了个眼色,走出饭店。
“是啊。”
“凶手查出来了吗?”
“没有。”
而且这关民政局什么事,松平心道,录音笔给你,你来调查算了。
“一定要查出来凶手,”对方说:“死者是工程部的人,是三年前爆炸案的受害者。”
民政局消息就是落后。
“三年前的爆炸案,是政府的高度机密,你知道吧?”
“知道。”
“所有的消息要立刻封锁,尸体由你们看管,不要让任何人接触!”
我懂,我是民政局下属单位驻籍警松平。
“她的抚恤金是我签的字,事关重大,我先给你打电话了,必须快作决定。”
行吧,也算合情合理。
“啊……那个。”
“什么。”
“您刚说的那个‘你们’,”松平道:“包括法医吗?”
“法医?”对面嘀咕道:“刚刚好像是有一辆救护车。”
“您在附近啊?”
“这点大的城市,在附近有什么奇怪。”
好好好,生什么气。
“尸体已经在法医那里了,怀疑死因是中毒,要解剖,查胃。”
对面沉默了两秒钟。
“好,尽快解剖,”对面道:“控制住了,我就放心了。”
“嗯!谢谢领导关心!”
“不用,也给你们添麻烦了!”
“滴。”电话接入声,松平看了一眼电话,是上级。
“那我先挂了,有电话进来,”松平道:“再次感谢领导关心!我必不辱使命!”
“好!”
挂断电话,接入上级。
“呋。”
“驻籍警松平。”
“我知道,”对面道:“不要受任何人影响,懂了吗?”
“明白!”
电话又响。
松平曾经很羡慕那些身居高位或者事业成功的人,他觉得那些人电话不断,是一种被他人需要的特征,一个人被人需要就是有价值的体现。松平也想成为有价值的人,但是,仅仅这三个电话,松平就隐隐察觉到,把价值和忙碌划等号,是一件多么幼稚的行为。
“哪一位。”
“我是法医陈启明。”
松平想起了什么:“啊,你打电话的时候,不会戴着手……”
“我没解剖,”陈启明压低声音,但语线非常清晰:“你现在过来,不要耽误时间。”
现在我是人民医院下属单位驻籍警松平。
“我还在问嫌疑人呢,等下还得做笔……”
“首先不是中毒。”
什么?
“是脑死亡,”陈启明道:“顺便告诉你,三年前,死于医闹的医生张作荣,那个被认为是死于刀伤的张作荣,也是脑死亡,换句话说,在三年前引爆炸案受伤的女死者,和三年前爆炸案死于刀伤的张作荣,有着几乎完全相同的死因。”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看过报告,”陈启明说:“而且,我认识他的女儿。”
嗯?
“她叫张慧怡,是当红女作家肖小夜的经纪人。”
……
翻书声持续了整整20分钟。
水殛合上书,递给张慧怡。
“你看过书的内容吧。”
“看过。”
慧怡接过书。
“前苏联有一种鉴定间谍的方式,他们用各种颜色写出德文的色彩名字,比如说‘绿色’的‘绿’字,他们用黄色书写,然后让嫌疑间谍说出字的颜色,”水殛道,“人脑在这点上是有缺陷的,如果认识‘绿’字,即使是知道是黄颜色,大脑也会下意识地给出绿色的答案,就算想要说出黄色,也要艰难地克服说出绿色的欲望,而不认识德文的人,则不会有这种困难。”
“大脑总是想走捷径。”
“是的,”水殛道:“你手上的这本书,写的是男生想要杀掉女生的故事,而不是你刚刚说的反过来。”
“没错。”
水殛沉默了几秒钟。
“我被骗了,我承认这一点,”他顿了一下:“但是,请至少相信我,我没有恶意。”
“有一个男生,想要杀掉他的女朋友”,水殛的这句话,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水殛真的没发觉这本书的书名是有歧义的,那样的话,水殛在听说歧义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我怎么没想到”,会直接问出来。
而水殛没有问出来的原因,很可能会是第二种,但即使这样,也不能确认,除非水殛自己承认。
可以认为他没有恶意。
“你认为有一种思维,挡住了我对多种可能性的探索,导致我只察觉到书名的一个歧义,”水殛说:“比如,因为我太想杀掉肖小夜,所以根本觉察不出,这本书是写肖小夜想要杀我,因此,当你提醒我这本书有歧义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会想到,我是不是因为杀意,屏蔽了自己的思考,你问题的选项并不是谁杀了谁,而是我是否会沉默。”
“没错,”慧怡说:“无知之壁。”
……
“无知之壁”是多年前陈启明和慧怡提起的概念。
“无知之壁,”陈启明说:“假设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旷野,你知道,在医学上,人的右腿是比左腿长的,因此不修正,人就会做圆周运动,但是人并不知道自己在做圆周运动,大脑会告诉人类,‘你在一直直行’,所以,人为误以为自己的行动的区域是无限大的。”
“无知变成了墙壁。”
“所以当一个人的思维被禁锢,他就会认为自己无所不知,”陈启明道:“因为太想找答案,所以就看不见真正的问题,即使那个问题就在眼前,我打个比方,肖小夜,你现在已经是她的编辑了吧。”
“嗯,”张慧怡说:“她选了我。”
“她的书友遍布全国各地,她却一直在本地签售,你不觉得奇怪吗?”
“书友会过来她为什么要出去?”
“你看,你的视线停留在答案上了,答案是‘书友会过来’,而真正的问题是,”陈启明道:“她为什么不出去。”
“因为书……”
“察觉到问题了吗?”
“有没有可能,因果是反过来的,”陈启明在地上画了一个箭头,“并不是因为书友要过来,所以肖小夜不出去,而是肖小夜出不去,决定了书友必须进来,并不是因决定了果,而是果限制了因……”
“我有点不太理解……”
“这是她写在《第五年》结尾的后记。”
后记:
今年就要中考了!写完这本书,我也要开始复习了!
不管是不是美少女作家,我成绩也不能太差才好!
等中考结束,我想和全国各地的书友们见面!这是我的愿望!
还有,如果愿望能多一条的话!
我想在校园里遇到我的白马王子!
“第三行,”陈启明道:“看到了吗?她有清晰表达过,自己想要离开这里。”
……
“你为了这次见面,做了很多准备,”水殛伸出食指,“丝袜是不是破了。”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如果你还准备穿,丝袜会被卷成两个圈,那是小心翼翼脱下来才会有的形状,而你现在抓着,说明你脱下来的时候,就没有打算再穿,而你抓在手上,没有扔掉,说明到我家门口的时候,你还有穿上丝袜的打算,所以,丝袜被你这样抓着,说明是你在门口穿上丝袜,然后又气急败坏地脱了下来,所以我猜是破了。”
慧怡把丝袜捆成一团,扔进垃圾篓。
“还有香水,我肯定你用了什么,但不像是普通的香水。”
“发汗剂。”
“发汗剂?”
“一种无色无味的药剂,”慧怡解释道:“但是会刺激汗腺发汗,而女性的汗水……”
“可以刺激男性的荷尔蒙。”
“是的,”慧怡道:“但是对你完全没有效果。”
“所以你猜我是性无能。”
慧怡看向水殛的裆部,后者的手正自然地叠在那里,挡住了关键部位。
“肖小夜父母去世后,她就住在我们家,一开始,我睡地上,她睡床上,后来有一年冬天,实在太冷了,我在地板上一直咳嗽,肖小夜就抱着被子下来,睡在我旁边,和我说,‘我们都睡床吧,我不介意的’,后来我们就睡在一张床上。然后有一次,半夜的时候,肖小夜突然从背后抱住我,她的右手,就像这样。”
水殛的右手从胸部,顺着躯干,一寸寸向下移去。
“她说,‘听说男人受到女人的诱惑,生殖器就会勃起,坚硬,这时和女生的生殖器交合在一起,双方就可以都感受到人生的欢愉,如果交合成功,就可以诞下子嗣’,她说‘水殛,我们的身体已经成熟了,可以试一试’。”
说到这里,水殛的右手刚好停在左手上。
“但她摸到的是我的左手,我告诉她,我是性无能,摸到那里,会伤害到我的自尊心,”水殛打开左手,“但我骗了她。”
慧怡惊讶地捂住了嘴。
“她是我的公主,而我只是她的骑士,”水殛说:“请相信我,我保护她的想法,只会比你更强烈。”
……
人毫无疑问是远野杀的,这是静零从警局出来以后的第一个念头。
他自己没有作案的动机,而前一天晚上,远野刚刚欺骗他,如果说同时满足作案时间和作案动机,只能是远野一个人。
问题是,远野是怎么杀死她的呢?
在女子丧生之前,远野抱着胸,沉默地看着她挣扎,突然,他捂住自己的嘴,很快有了泪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静零感到惊愕的时候,远野也转头与他对视,那种眼神,很奇怪,有点像是愧疚,是因为杀死了女子愧疚吗?那又为什么要杀死她呢?
难道是……那个原因,等一下,如果是那个原因,也就是说,这个女子,也是我们当中的一人,我认识她的时候是……三年前。
三年前刚好是爆炸案,难道腿是那个时候断的吗?爆炸案,难道是因为肖小夜的《第五年》?
而且那个法医这么急切地带走尸体,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已经第八年了,静零抬起头,水殛这孩子,应该上高三了吧。
走到店门口,时间又入夜了,静零清除掉脑子里的荒诞想法,打开店门,只见一个黑影坐在客厅,静零打开灯,发现那正是远野。
“请杀掉我,”远野满脸泪痕,嗓音嘶哑:“快结束这荒诞的杀人游戏吧!”
……
“是时候了,”水殛撩开窗帘,看了一眼,说:“不想睡在这里的话,就说说你的推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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