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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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的这片黄沙我走过很多次，这是走得最久的一次。

与我同行的是紧攥绳索，步履蹒跚的老爹，来时重重留下的脚印，不多时，就被散落的沙尘掩埋。早已习惯，这本就是常态。只是无法设想。这是我们在生命收场前，最后为彼此留下的鲜活记忆。自我幼时就伴在我身旁的人，将我带离他。眼见他手心泄力，任凭绳索脱落，为我卸下身上承载的行囊，轻抚我的脸庞，我便走近两步，垂下头靠近他的胸脯，只听他说：“放你走都不会走，让人唤了大半辈子了，还嫌不够吗？真是个贱骨头。”我沉默，他就回身向来时的路走去，我在原地踱步几下，实在不忍，又回头看，他站在高高的沙丘上回望我，黝黑的皮肤使我分辨不出他脸上的神色，只一会儿，又走了。我有些呆滞，这样的离别让我无从适应。

依旧是这片黄沙，漫无目的地走，不饥不累，脑海里回望起我的整个驴生。记不清这是第几个年头，在我还站在院里望不着泥墙外时，就已经来到老爹家了。木头门，泥巴地，大块石碎粗糙堆积的驴棚，老爹待我很好，并没有因为我是驴，就有住房上的偏见。一墙之隔的三叔家家里常串味，饭菜香气冲激着味蕾，而我的老爹却依然爱不释手地吃着馍馍，这时我就意识到，或许我们家会比寻常人家更珍爱粮食。

我虽然有四条腿，但是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除了来回几趟的市镇，大多时候都是在田间。可我喜欢和老爹一起劳作的感觉，年年春，驴蹄沾染的泥土穿掺着冬雪消融留下的凉意，我的背沐浴着当空正好的暖阳，翻新的新泥和初开的野花清香混为一体。这时的老爹也显得格外有活力，待到疲累了就到树荫下歇息，老爹吃馍馍，我吃草。一人一驴，年年岁岁都守望着这里。回到家中，老爹掏出烟斗陪我坐在院里，不语，静坐到困意来袭，我就趴在草垛上，缓缓闭上眼睛……由此复刻的日子按部就班，实实在在的进行下去。

直到遇见贵姨，这天的邂逅我意外的记得很清，天空映着白肚，冰冷又柔和的雪纷涌而下，我贪吃讨来三叔的抽打与辱骂，“打死你个不值钱的遭瘟货。”老爹闻声，便立马来护，等三叔进屋，再轻抚两下我的毛发，蹲在原地喂我苞米。后来见贵姨走来，老爹就直起身往屋里钻，贵姨走向我，抚摸我，雪落满我的驴背，她的肩头，老爹在屋里无声地吃着馍馍。

我们的这个小家很快有了贵姨的加入，贵姨身上流露着让我亲切的气息，比起我，老爹更甚。流露在严冬为洗衣而起身烧水的夜晚，于桌上多留下的吃食，拉车上永不缺席的身影。或许这些事都掺入老爹本就善良的缘由，但老爹就是有些不同了。他的身体里滋长出了力量，对生活也更宠爱。政府要为我们建新房，我就雀跃地拉上家当赶到新的居所，老爹还借来鸡蛋，用纸壳做窝，日夜呵护，期盼着小鸡破壳，这个家不知不觉结束了沉默的静坐，取而代之的是与日俱增的热情和活力。这都是跟随贵姨来的，我欢喜着，感激着，从前总遗憾自己无法言语解老爹孤独，如今有人能和他讨论生活，陪他左右，我也衷心祝愿他们长久，日子美满。

新房建成的那天，是我整个驴生最难以忘怀的时候。我在新驴棚里憧憬，直到很晚才进入梦乡。老爹和贵姨在院里翻土，泥地里有待种的花种，院里有互相啄毛的幼鸡，猪圈里传来咀嚼泔水的粗鲁声，我将头卧在院墙上发呆，看到云朵汇聚成一头驴的模样，突然幻化成形，朝我奔来，不料被绳索绊倒，我向老爹喊叫一声，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再次转身，眼里已挂满泪水。风沙无尽地侵袭我的双眼，无论如何，我要再次回到老爹的身边。我的贵姨住进了小小的尖堆泥土，大石砖上有她和老爹的婚照，不过这次只有她一个人，尽管黑白。起初我不知缘由，直到她躺在我的拉车里一动不动，直到老爹挖出一个大坑，直到她再也没有出现。听人说：“人啊，要学会接受一些突如其来的失去。”我原想作为一头驴我可以不受这分离之苦，可那是我的贵姨啊。

没想到，回程已经没有我的脚印，一直向前走的话应该还能回到最初的地方。不去猜想，就行走罢。走着走着，遇到一个四驱圆轮背着大铁块的家伙，这个家伙曾几何时让我很羡慕，它跑得非常快。可惜它不会说话，除去奔跑时发出嗡嗡的低吼声，它甚至没有一点情绪。而坐在这家伙身上的人，是一个更让驴讨厌的存在。他虽然为贵姨购入一件长款的羊毛大衣，但隔三差五就来带走老爹，每一次老爹归来时，手臂上就会多一个红点，身子骨也会虚弱一些。后来才晓得，我的老爹是做别人的生命供体。心生怒火，于是凑近这家伙，伸出驴蹄狠狠踢上一脚，暗暗起誓下一次碰面，我要跟它决斗一场，现在时机未到，我还的去见我的老爹。

又走上两步，看到村口的人团团聚聚，其中一人的手里拎着红色的袋子，隐现着圆滚的形状。猜想那是老爹还给人家的，粮食刚卖，年前借的鸡蛋也该还了。我继续向前走去，四肢渐渐麻木，不知道这已经是多少个时辰了，今夜无星，天尤其黑，只有孱弱的路灯还能为我照见回程路，从前的我每一次出门都有老爹陪伴在侧，这一次我是自己找回来的，他是不是会为我骄傲？心中不免窃喜，脚步就更有劲了。走了走，走了走，终于回到我最熟悉的地方，院子里三两只鸡还在嬉戏，其余的已经紧紧依偎在一起熟睡，矮墙传来酣睡声，我从窗口向屋内望去，老爹已经静静地躺在床上，手里拿着草编的假驴，不远的桌子上有着剥落的碎蛋壳，想到老爹终于吃上了鸡蛋，应该高兴才对，可我再次哽咽。仰视着悬挂在房梁处的鸟窝，依旧空着。我回到驴棚，一天的行程已经耗光我的精力，期待明天早晨老爹会将我唤醒。

晚安，老爹！

轰隆隆，轰隆隆，一个携带巨型铲子的四轮车已经来到门前了，我从驴棚直起身出门迎接，第二次见到已经不陌生了，我听到他们的对话：“屋内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于是让出一条道路，巨型铲子推倒了围墙，驴棚，房屋，轻而易举地将老爹，贵姨和我搭建的土坯房摇身一变化为一堆碎石粉尘。过了不久，四周重归宁静，我站在这堆碎石身前，听它言语，为它送别。天又要黑了，这次我还能去哪儿呢？我追寻着记忆，想到最后一个地方。我又开始行走，从来没有这般清晰地感知过世界，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一些东西。

“我给你种了个花，做了记号，你跑到哪儿都丢不掉了。”

“还是草编的驴好，它不吃草，也不叫人使唤。”

“燕子来年还找得到窝吗？”

“啥人有啥人的命数，麦子也一样，它也有它的命数呢，这不是到了夏天，就让镰刀给割掉了。”

“人长着脚总能走来走去，总比种在地里的庄稼和白菜强多了，粮食种在地里就哪儿都去不成了，风吹日晒的，生生死死的，只能在地里干挨着。”

第二日，我的老爹并没有来院里；第三日，我的老爹没有来给我喂苞米；第三日，幼猪放弃了抵抗，已经沉睡了过去；第四日，活蹦乱跳的鸡所剩无几……过了多少日，我也记不清了。不得不承认，我起初不理解老爹，贵姨突然离世，有人给他说，刚好清清爽爽地过。当我们依旧进行着将稻米收成，打包农作时，我以为老爹已经接受了这个提议。但我知道，他们的感情早在夜以继日的陪伴中升温，真挚又热烈。我的老爹，如果在经历无法承受的巨大悲伤时，不去接受也没关系。只是，如果我能与你说说话就好了，想告诉你一些我心里的东西。

我很少与你亲热，与你聊天。你至多抚摸我的皮毛，在每一个我与你一起干活劳作的瞬间。我喜欢贵姨，并不是因为她会做一些与你同样的动作，而是她身上有着同样好闻的泥土清香。老爹，你说草编的驴才好，不叫人使唤。其实，我并没有觉得你在使唤我，相反，我更不愿让你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每每走在路上，你都会拉着我的绳索，说是怕我被压坏。村里人都说，驴就是给人干活的，让贵姨坐着，就不怕把我压坏吗？他们又懂些什么？贵姨身体不好，不单是你心疼，我也会。后来我们总是搬家，离了这里又散那里，直到我们有了自己的土坯房以后，日子过得越发瞩目。

直到贵姨的突然离世……老爹，我知道你将我丢弃在沙丘的意思，其实我在回来的那天心里是忐忑的，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老爹，生活本身就是一朝一夕之间，它是孤独的代表作，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羁绊是最与之相悖的艺术品。我深深体会到，失去是如此地挖骨锥心，谢谢你最后手握的草编驴。

夜已深沉，空中没有一片云。我已无法继续行走，我松懈下来，静静地躺在这座尖土堆旁，想想这是我最后葬生的地方，就生出了与死亡对峙的底气。

晚风在耳畔吹拂，我逐渐闭上眼睛，心想：要是能梦见老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