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比目鱼李渔（连载三）

中篇小说│比目鱼李渔（连载三）

作者/周新华

7

窥管的正中坐着一个老头，还有许多人拥着老头挤在窥管里。这个人是我们伟大王朝的退休官员，十年前他告别了天子并把天子的威仪带回这个远离京城的江南盆地里。詹海晏这个名字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是我们这个盆地的骄傲，这个万世楷模的家庭第二代人詹子霖，是我们这个流域的杰出代表，他承受着当今皇帝的天恩，在天子脚下延续着父辈的光荣。作为接受十八年良好贵族化教育的詹娴，还留在父亲身边。詹海晏中年丧妻，却没有续弦。他热衷于教育子女，关心他们的成长和婚配。詹娴的美丽在我们这个城市成为一个传说，见过她的平民实在不多，这是因为詹海晏调教有方的缘故。在其余的时间，他热爱艺术，并享受功成名就后的生活。

我现在感受到他的威严和对艺术的热爱，但看不清他以及众多随从的面容。他们把面容藏在光明的影子里。我只觉得管中有一个人的身影有点熟悉，只是看不清。他立在詹海宴的左侧，胸肌发达。

现在堂上正在上演一台歌剧，因为距离远，我们判断不了歌剧内容。侧边的布景上画着楼阁和河流，碧绿的柳丝在扁风中摇动，水在下面汤汤流动，有鱼浮出水面，射向柳丝上的嫩茎，旋即又复归于水。李渔回头来对我说，这布景肯定是你画的。你什么时候给这个歌剧班子画的？我摇摇头。

在这个流域，你听到有关李周的叫法说的就是李渔和我。以风流著称的李渔更以他的歌剧艺术方面的才情名满江南。我作为民间的画工，为他画布景、制作道具和设计每一个演员的外部形象。在我的手下，一品的朝服让台下的五品官僚们思绪万千，仿制的皇冠跟真的一样富有威仪。在歌剧清淡的日子，一个卖文为生，一个卖画为生。多年的工作使我们心心相印，在这个盆地这个流域乃至十四州的地界里，李周的友谊并不逊色于上下五千年任何一种光照千秋的结义故事。

窥管里的人上上下下，歌剧演员们进入剧情。看客们兴奋无比，詹海宴捻着胡须也进入了艺术状态。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搬起一块太湖石，掀开布景，向詹海宴的方向扑了过去……

我惊叫一声，捂紧了胸口。

8

我昏昏沉沉躺在城市的最高处，城市上空的混浊的风穿过塔体向河流去，河流上空同样混浊的风穿过塔体吹向城市。空气们在塔的第七层里来来往往穿穿梭梭，把许多家庭的暗语跌落在这一个塔层上。还要还要。我听见语言越来越烫。换个体位吧。我听见到处是唧唧唧的操作声，建筑的裂缝在唧唧唧声中蔓延，松脱的榫头硌着保养了三百年的城市皮肤。幻觉中的苏乞儿踏风而来，在云团之上对我大叫着小心、小心。冒着凉气的金属液体从天空中一个女阴状的豁口倾倒下来，将我冲下巽塔，又冲向盆地的低处。我听见城市乐极生悲的声响。我爬上一块陈腐的门板浮在水银面上，水银面渐渐抬高了，除了巽塔的一部分，整个城市消失了。水银面还在升着，从巽塔第六层淹向第七层。而我的朋友李渔手握窥管，还站在这个城市最后一根阳物的顶端。我大声叫道，李渔，李渔……

李渔放下窥管，拍拍我的脸说，你又做恶梦了。我捂住胸口看见李渔浮肿的眼睑。我说，没睡吗？他说，整个晚上，那张妲己的面容没有出现过。他说这话时，这一天的第一绺阳光照在刻着欧洲花纹的管子上。

9

狮桥街客栈的老板站在木门下，迎来这天第一个叩门的人。他见到李渔，如同见到一只丢失好久的鸭子。早上好。他说。

我们进入房间，房间里一股霉烂味散发着，就好像五十年没住过人。桌子上李渔的毛笔干得像一把锥子，砚里的墨层被这热烈的季节卷曲起来，像干旱的河床。我拍了拍床铺，立即有灰尘飞扬在光影里。床上有一封拜帖，李渔掸掉灰尘撕开缄口。这是烂柯山歌剧班留下的，他们来到这个城市已经是第三天了。这时有一个主意在歌剧艺术家的头脑里生成了。

我们的脚踏在干干的街面上。苏乞儿昨天喋喋不休的阴液说法在这里成为一种梦呓。我们无限贴近地用各种器官抚摸香喷喷的空气，香喷喷的食物，香喷喷的布匹，铁器铺里叮叮当当的声音听起来也是香喷喷的，青白磁器的精致象征着这个城市的精致令人愉悦。这个城市是多么与众不同，砚墨店密布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如此多的砚墨店却仍然生意兴隆，显示出城市的饱学和尚文精神。商业笑容与内心的欢愉，非常一致刻在商家的脸部，也系住我们的脚步。

你知道现在这个城市流行什么吗？店主拿出一小块东西说，药墨，这个城市流行药墨，无论什么病，小儿肚痛、老年风湿、孕吐或者房中不济，都可用这种药墨治的，用这种墨写成的文字，会永久芬芳于居室之中。

李渔接过药墨闻了闻，果然有一种前所未闻的香味飘进心肺。多么崇尚文化的城市，它把一切都文化了，从头到脚。我们买了墨，往下走着，发现还有其他流行物，譬如蜡烛。夏季必备品的蚊香的畅销同样出乎我们的意料。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彻夜蹲在塔上没有蚊子相扰的原因，消耗天量的蚊香像一顶巨大的帷帐把整个城市笼罩起来了。

我敢打赌，这个城市到了冬季也一样需要蚊香的，平民们已经有了新的应用途径。蚊香铺老板说。李渔说，我信，我热爱这个州府，这个有着士大夫一样雍容风度的州府。

李渔对我说，其实我热爱这个城市是因为有了詹娴，我多么想做一条鱼，一条比目鱼，和娴两个人游在这个城市的巷闾间，我们在青石板上产卵生子，永不上岸直到终老。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搬运起一块太湖石，掀开布景，向江中跃去。投水前，那女人大叫道：“我那王十朋的夫啊，你妻子被人凌逼不过，要抱石投水死了，你难道好独自一人活在世上不成？”……幕后合唱道：“一誓神前死不渝，心坚何必怒狂且；相期并跃随流水，化作江中比目鱼。”

（ 李渔剧作《比目鱼》）

这个时代的烈女实在不多了，有着同样品格的男人更少了。比目鱼李渔伟大的鳍敲击着这个时代的地面。我陪着李渔慢慢游进一个照耀千古的爱情里。我又听见李渔伟大的鳍声震动了三千尺天空，在我们这座温文尔雅耽于享乐的城市的头顶再树立起一座发出金红色毫光的精神巨塔。那个寻欢作乐的浪荡艺术家呢？那个在什么楼什么楼偷香窃玉的李渔呢？那个李渔已不是我身边这个有鳍的李渔了。

我身边这个李渔问道，你的《妲己坐鹿台》呢？那幅你自己最满意的绘画作品在哪里？李渔说，你五年前在这张画中创造的妲己形象，谁想到是这么符合娴的面容。我要把它改个名叫《娴居夏宜楼》挂在我的婚房里。

我说，过几天我给你重画一张，还你一个妲己，还你平面上的娴。我说，你这回又掉进故事里去了，你的那幅神秘的帛图上又好添上一个夏宜楼了。

李渔说，那幅帛图给欧洲人普鲁桑了。你说合算不合算，换了这根窥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