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比目鱼李渔（连载二）

中篇小说│比目鱼李渔（连载二）

作者/周新华

4

我们的茭白船到达了瀫阴城。早晨是这个城市最安静的时候，码头边挤满了茭白船，都没从好梦里醒来，高张的艳帜在盆地底部圆圆的扁扁的风中一动一动，是码头边唯一活动的东西，船与船之间的水面泛着昨夜的生活光彩。我们的船破开水面上的油层，泊在一处树荫下。船工拎着一个容器自顾自上岸去了，银翘跪在船头，对着水面梳着一头乌丝，雪白的脖子在早晨显出了松垮。我收拾好书籍和画具，便跳上码头。银翘抬起头说，你怎么把行装都带上了，晚上不回船了吗？我笑了笑，不回了，你安心做你的事吧。

我穿过城门走进长街，许多店面还没有打开门，通宵达旦的欢愉让蜡烛的余香透进每一户人家的木缝里。这种生活方式使这个城市的早晨比盆地中其它地方晚了一个时辰。我踏着白白的阳光敲响许多酣睡着的木门，无人理睬。我在一家包子店门口大叫，买包子啦，买包子啦。商业的声音有了效果。我吃着包子问道，整个城市都起得这么晚吗？老板说，也有例外，蜡烛铺可是昼夜开张的。我说，那东西那么畅销吗？老板说，就是那么畅销，这城市离开蜡烛可是不敢想象的。我把李渔的地址给老板看了。老板说，狮桥街，呶，那边厢。

你找李渔吗？狮桥街客栈的伙计从门缝里伸出头说，他失踪好些天了。但他的房间我不敢打扫，怕弄乱他的文稿。我们是很尊重读书人的。

你放心，他死不了的。他现在正躲在这个城市的最高处看着你呢。我对伙计说，转身走向巽塔。

我走进塔门，在台阶上转了七圈，城市的全景也绕塔转了七圈，扇子铺、时果铺依次在塔外掠过，第七圈时真的掠过一个巨大的庄园。李渔席地而坐，面对着一个人，是一个乞丐。我在他们中间坐下来。那乞丐说，这个城市有难了，在它三百年和平的地沟里，我看见了流动的毒汁。乞丐说，隋朝的史书里记载的那个鱼稻富饶、不忧饥馁、信鬼神、喜淫祀的地方就是这一带。这个城市的平民还能想象起战争吗？

是盆地，一切都因为盆地，盆地上面的天空多么小，盆地的早晨来得多么晚，盆地的晚上来得多么早。我说。

李渔无动于衷地吃着包子，只有他的胃部在感谢我。

5

我这里说的苏乞儿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苏乞儿这个名字在历史上有好几个，我说的是西泠山的那一个。这个乞儿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乞丐，他只是个大地旅行者。这个旅行者流浪在我们的国土上无踪无迹，但随时可以出现在你面前，并给你带来一种消息，像一个民间的信使。

星相术士苏乞儿是因为在南斗十二度至须女七度的星纪分野里看见了岁星荧惑而来到这个流域的。他的南下过程因为北方战事的阻碍和一些事故花去他大半年的时间。他从钱塘溯流而上进入了盆地，在瀫水上看到了这个州府的和平和繁荣，没有星象垂现的乱象。岸上有一座古塔，在早上的红色的天空里暗泻着赤金的毫光，倒映在水道的中央，被热的流水蒸出无限热情来。

古塔像揽船石一样系住了他。他上了码头，穿过这个城市的食道，从城市腹部走到脐下。贯穿这个过程的太阳在头顶又滑行了一千丈，把中午的阴影从西拉到东，阴影下面是红灯笼，灯笼下面是木门，木门下面是人面。一串一串的声音从窗格上滑落下来，随随便便就砸在旅行者的脚踵上。没有疼痛的感觉，这时旅行者苏乞儿迅速成为术士苏乞儿。术士睁开眼睛，他看不见人面和门了，却看得见空气，这个和平城市千万个角落里慢慢聚积起一种脐下的气味，又一点一点凝成粘质的液滴，一点一点在巷闾间消蚀着城市的品格。他感觉到乱象显现了，就很想望一望这个城市的气数，于是快步从城市的脐下回到水边，寻找这个地界的高处。

苏乞儿循着古塔的光芒，溯向光芒的源头。他渐渐听见塔顶上有一种受虐爱好者的声音在喊，打我吧，打我吧。他仔细一看，古塔的光芒把塔上的窗户照得黑洞洞的，窗口探出一张熟悉的面容。他暗暗一笑，闪进塔里，蹑手蹑脚地向塔顶爬去，在第七层他看见了李渔。他没有出声，立在李渔的身后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的暖景看不清楚，好像是朝歌城一样的所在，苍鹭一样的白色影子在碧绿间舞动，渐渐有荷花的清香被偶然而至的风带过来。老板。苏乞儿叫了一声，随口吟道——

采莲只唱采莲词

莫向同侪浪语私

岸上有人闲处立

看花更看采花儿

李渔神色紧张地回过头，汗水从少阳经和肺经里透出来，黑色的窥管泡在李渔潮湿的手掌里，破窗而入的阳光照在管体的高光点上，把欧洲的花纹投影在塔壁上。两个人像两块隔海相望的陆地，对视了五个朝代。彼岸的人终于开口了，你怎么来到这个州府啦？真是天涯何处无此丐啊。

苏乞儿把手伸过海洋，拿起黑色管子端详着另一种文明。作为旅行者他在天子脚下见过这种东西。李渔说，一种新玩具。苏乞儿说，不会是西域过来的色目商人带来的吧？北方的战事早把唐朝的丝路掐断了。李渔说，是海上来的欧洲人带来的。

星相术士苏乞儿把上身探出窗外，双手握着黑色管子往天上望去，没有群星，纯阴的月亮与太阳同处在一个高度上。这不是好的兆头。他想。他观察着月亮，月亮很近很近，也很大很大，上面没有生物和建筑，西域一样荒凉的沙漠，倒悬在这个盆地的上空。有一个女性生殖器造型的豁口，将无光一面的水银倒浇下来，直浇在古塔这个城市的阳物上，将这阳物上的铅华一点一点洗去，污水从盆地的底部升起来，慢慢溢向巷闾，又向河流流去，他看到了朝歌城里，无数的细腰在液体里欢愉地游动着……

走，带我去看看这个城市的核心吧。苏乞儿说。他们下了塔，走向街面。夏天的地面干干净净，苏乞儿却提着裤管，趟水一样。城市的平民们从窗格里探出目光，关注着两个外乡人从各种店铺前面走过来走过去。

6

这个城市的最后一绺阳光是在巽塔的第七层消失的，接下来是万家灯火。血红的灯笼沿街挂去，把城市的格局显示在夜景里。到处是光明，最后的黑暗在巽塔的第七层。

现在故事说完了，盆地之外遥远的故事说完了，讲叙者站起来转身走去。

等等。我说，这么晚你到哪里去？

乞丐说，我不知道，脚到哪里我到哪里。每一个夜晚，我都是在群星的下面寻找屋檐，在屋檐的下面数着群星的。我只和群星相亲相爱。

李渔说，随他去吧。明天早晨你就会发现一个睡眠充足的乞丐站在这里的。

谢谢两位老板的关心。苏乞儿说完，转身向外面的世界走去。塔外的光线忽明忽暗爬在他的背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