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一次我和内陆的小孩子吵架,他们骂:“番薯呀!番薯!”我们就回骂:“老芋呀!老芋!”对这两个名词我是疑惑的,回家询问了父亲。他打开一张老旧的地图,指着台湾说:“台湾的样子真是像极了红心的番薯,你们是这番薯的子弟呀!”我指着内陆说:“那,这大陆的形状就是一个大芋头了,所以内陆人是芋仔的子弟?”父亲大笑起来,抚着我的头说:“憨囝仔,我们也是内陆来的,只是来得比较早而已。”
然后他用笔从我们遥远的北方故乡有力地画下来,牵连到所居的台湾南部。我第一次认识到,芋头与番薯原来是极其相似的植物,并不是我们想象中那么判然有别的;也第一次知道,原来在东北会落雪的故乡,也遍生着红心的番薯!
在我居住的地方,巷口本来有一位卖糖番薯的老人,那些番薯长得很细小,却总像记录着什么心底的珍藏。有时我向老人买一个番薯,散步回来时一边吃着,那蜜一样的滋味进了腹中,却有一点酸苦,因为老人的脸总使我想起在烽烟奔走过的风霜。
老人是离乱中幸存的老兵,家乡在山东偏远的小县份。有一回我们为了地瓜问题争辩起来,老人坚持台湾的红心番薯如何也比不上他家乡的红瓤地瓜,他的理由是:“台湾多雨水,地瓜哪有俺家乡的甜?俺家乡的地瓜真是甜得像蜜的!”老人说话的神情好像当时他已回到家乡,站在地瓜田里。看着他的神情,我乃真正知道,番薯虽然卑微,它却连结着乡愁的土地,永远在相思的天地吐露新芽。
父亲种的番薯收成后送了一大袋给我,放了许久,我突然想起巷口卖糖番薯的老人,便提去巷口送他,没想到老人因少有人吃地瓜而改行卖牛肉面了。我无奈地提番薯回家,把袋子丢在地上,一个番薯从袋口跳出来,破了,露出其中的鲜红血肉。这些无知的番薯,为何经过三十年,心还是红的!不肯改一点颜色?
老人和父亲生长在不同背景的同一个年代,他们在颠沛流离的大时代里,只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人,可能只有那破了皮的红心番薯才能记录他们心里的颜色;那颜色如清晨的番薯花,曾经以卑微的累累球根互相拥抱、互相温暖,他们之所以能卑微地活过人世的烽火,是因为在心底的深处有着故乡的骄傲。
我十岁时,父亲首次带我到都市来,行经一片工地,父亲在堆置的砖块缝中,一眼就辨认出几片番薯叶子。我们循着叶子的茎络,终于找到一株几乎被完全掩埋的根,父亲说:“你看看这番薯,根上只要有土,它就可以长出来。”如今我细想起来,那一株被埋在建筑工地的番薯,是有着逃难的身世,由于它的脚在泥土上,苦难也无法掩埋它。比起我种在高楼阳台的花盆中的番薯,它有着另外的命运和不同的幸福,就像我们远离了百年的战乱,住在看起来隐密而安全的大楼里,却有了失去泥土的悲哀。
星空夜静,我站在阳台上仔细端凝盆中的红心番薯,发现它吸收了夜的露水,在细瘦的叶片上,片片冒出了水珠,每一片叶都沉默地小心地呼吸着。那时,我几乎听到了一个有泥土的大时代,上一代人的狂歌与低吟都埋在那小小的花盆,只有静夜的敏感才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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