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相信“某某某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这样的话,那也许是注定、也许是巧合,但最好不要妄言“我可以改变”,因为谁都无法预测下一秒将会发生什么。这是海洋总结到的一些哲理,而让他得到深刻体会的正是一件意外的发生:梁小龙死了。
这天是4月28日,也是小龙请大家吃“散伙”饭之后的第三天。海洋还是白班,到了晚上闲得无聊又跑到车间去耍。正值“劳动节”当口,厂里这半个多月的订单量还是很大的,车间里是热火朝天劳动场景。每逢产量增大的时候,员工们基本就很少有休息的时间了,一个班次下来都是紧张地忙碌着。
海洋倒不是添乱的人,跟同事们聊天归聊天,却也不闲着,能帮着干点就帮着干点,打打下手也是好的,这也是大家喜欢他的一个原因。他在车间转了多半圈,海洋停在“富强妹”的工位。
“富强妹”是线上的一个女孩子,十八九岁,生得细眉长目,五官不算很清秀,但皮肤却是粉白粉白的特别好,正所谓“一白遮百丑”,使得她在人堆里就显得挺出众。正因为她生得白净,又姓付,所以海洋给人家起了个外号叫“富强妹”,没想到在厂里还叫开了。
海洋最爱跟“富强妹”逗贫,因为她脾气特别温和,厂里的男孩子们都爱跟她闹着玩。海洋拉开话匣子,咸的淡的一通侃,“富强妹”也不恼,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搭腔,手里的活可不耽误,有时还支使他干这干那,他自是不以为意,乐得效劳。
正当海洋聊得开心之时,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回头一看,是小龙。“哟嘿,你今儿个咋到这儿来了?”他觉得挺吃惊的,因为小龙是保安,基本不会进车间的。
“我咋就不能来呢?看看不行啊?”小龙没有工作服,他穿着一身“白大褂”,这是临时进入车间的服装。他看了看“富强妹”,笑道:“我说你小子不上班也爱往车间跑呢,就想着调戏人家小付是吧?”
小付扭头瞪了小龙一眼,并没还言,脸上微微泛红。海洋干笑两声说道:“别当着人家瞎说!哎对了,你不是明天该走了吗?车票订了没?几点的车?明天我送送你吧!”
小龙摆摆手:“坐长途汽车走,不用提前订,到车站现买票就行。明儿一早队长送我,你该上班上班吧!”
“走吧,到外面抽根去?”海洋打算邀小龙去吸烟。
哪知小龙却没接这个茬,拦着海洋掏烟的手说:“我这才抽完进来的,一会吧!”说着转身往别处走了,还不忘回头调侃道:“我上那边转转去,不打扰你们俩了,嘿嘿。”
海洋耸耸肩,也没往心里去,继续跟“富强妹”逗闷子。
小龙来到车间另一角,这里有几个年轻的女工在工作,其中的一个女生是他比较喜欢的类型。只是他属于相对腼腆一些的男生,所以也从来没跟这女孩子表示过心意,平时能跟人家多说几句话就开心得不得了。现如今眼看着自己就要回老家了,心中不免有些惆怅,如果此时能再跟喜欢的女生聊上一时半刻,做个道别,那总能让自己少些遗憾吧。
小龙站得老远跟女孩子们打招呼,似乎包括了这好几个女生,这样能显得目的性没那么明显。女孩子们到是挺大方,她们都喊他走近一些。其实本来几个人的嘴就没闲着,多来一个聊天的又能怎的?小龙慢吞吞往前走了走,但还是离女生们有好几米远,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她们搭起言来,心思却全在他喜欢的女孩身上。
这块工作区域有个特别的地方,就是这里也有一个和面的设备,也是那种挺大的钢桶型的机器。这台设备的钢桶高度也就在一米三、四左右,直径一米多一些,比起白亮管理的那些设备要小得多。它算是一台临时设备,平常日子是不会运行的,只有在工作量大的时候才会投入使用。现在这几天属于“五一”节期间的生产高峰时间段,所以这台设备此时正在运转。
小龙与姑娘们聊着天,来回溜达,不经意间就走到了这台和面机的旁边,腿脚有点累了,他就索性倚靠在钢桶上。他瞥见桶里的旋转、搅动的白面糊,顿时觉得很有趣,顺势就把一条手臂垂到了桶里,时不时地用手捞起一块团面,捏一捏,再抛回桶里——说白了,这就是典型的吃饱了撑得没事干。
做任何事都有规则,不遵守规则可能就会产生不好的后果。人们往往会认为规则是对自己的限制,殊不知它的警示和保护作用来得更实际一些。小龙本不是车间员工,不应该在此生产重地久留;他对生产环节中的一些安全隐患不甚了解,却擅自摆弄机器设备;他没有合身的工作服,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白大褂”……这些因素综合到一起,注定了惨剧迟早要发生。
小龙的衣袖有些宽大,而且他没有扣上袖口的钮扣。他用手在钢桶里玩面,眼睛却看着心仪的女孩子,结果一不小心袖口被搅面的钢钉给挂住了。桶芯是个旋转装置,钢钉挂住衣服并不会停止转动,强大的动力将小龙从地上拖了起来,他“哎呀”惊叫一声,来不及反应,整个身子已经被拽进了钢桶!
几个女工中有人刚好瞥到了小龙落入桶中,才喊得一声“坏了!”就听得钢桶里传出小龙的惨叫。女生们这才知道已经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一时之间慌了心神,不懂得该怎么做,干脆,叫起来吧!于是乎,几个人的尖叫声像警报一般在车间内响开了。
有几位班长、组长闻声而来,开始还只是以为谁不小心弄伤了手、脚,可到了近前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有人被卷到机器里了!慌乱中,有人把机器电源关闭了,有人给厂里领导打电话,有人打110、120,还有人琢磨着怎么把伤者从机器里弄出来……
海洋所在的位置离事发地点比较远,等他跑过来的时候,机器已经停了,人群中几个人在打电话。听到同事们说有人掉到桶里了,他心中不免紧张起来,有些害怕,却又不自主地往机器前面挤,想看看到底是谁。
临近钢桶,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海洋顿觉胸腹之内翻江倒海,但他还是屏住呼吸,往前迈了两步,往桶里看了看。就这一眼,足以让他终生难忘,只见桶内有一个人和面糊搅在一起——是真的搅在一起,躯干和四肢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机器里的钢钉在他的身上穿刺了无数个洞,鲜血沽沽地流淌出来,“白大褂”早已经染成了红色,面也染成了红色。这个人的面孔几乎是朝上的,五官扭曲,脸上沾着面和血,是梁小龙。
海洋感到一阵眩晕,同时晚饭可能要从胃里返上来,他连忙舌尖顶住上牙堂,用手捂住口鼻,抽身往外就走。他冲到人群外面,车间里熟悉的面粉气味让他感到舒服一些。他能听到身后的同事们发出惊呼声、叹息声、哭声和呕吐声,他不敢回头,只想让自己先离得远一些。
迎面看到“富强妹”也走了过来,似乎也要去围观。海洋一把拉住她往外就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别看别看,吓着你!”他的手劲出奇地大,小付被捏住手腕,痛得呲牙咧嘴,只得跟着他往外走。
到了车间门口,海洋松开了手,小付埋怨道:“你看你,都弄疼我了!”可再看海洋,却完全没了刚才那股冲劲,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到地上,口中呼吸急促,还时不时地念叨:“小龙死了,全是血……”
很快,车间领导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询问了情况之后,立即宣布生产暂停,让非住宿员工都离厂,在厂里住宿的员工也都疏散,不要在现场逗留,只留下一些班、组长在保护现场,等待警察和医护人员的到来。海洋也随着人流精神恍惚地回到宿舍,躺倒在床上就不想再起来了,浑身没有力气,出不了少虚汗。可又睡不着,脑子乱得很,闭上眼就是刚才那血淋淋的场景,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忍了大半宿。
第二天,陆续有消息传到宿舍里,据说昨晚救护车来得挺快,但是小龙的命却没能救过来,因为他的身体很难从机器里取出来,最后是把机器破拆才把人弄出来的,血都流干了还怎么活?现在尸体停在医院太平间,他的家人已经接到通知,估计今早就到……。
听到这些,海洋的心像被人用力捏了一把似的,疼得窒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就这样说没就没了吗?小龙的父母该怎么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前几天还一块吃饭喝酒来着,须臾间竟已两世相隔,回想起那天大家说过的话,嘿嘿,什么种果树、打工、开饭店、上学,这些依然萦绕耳边,可小龙却什么也干不成了!海洋越想越难受,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生命是如此地脆弱。
厂里接下来要配合警方的调查,当晚在场的员工都要做问询、记笔录等等,一系列工作搞了几天。调查的结果当然是安全意外事故,至于厂里需承担什么责任、对死者如何赔偿就不得而知了。
“劳动节”就在这样的氛围中过去了,事故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工厂还是要开工生产的。海洋在厂里困了这几天,精神总算好了一些,但他心里还是过不去这股劲儿,不想进车间,就向主管请病假。主管也没说什么就准假了,因为像他这样状况的员工还有好几位,大家都被吓到了。
“要不回家待几天得了?”这个念头不知怎么浮上了海洋的心头。因为与父亲的矛盾,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想过要回家了,可现在他却有一种强烈地想回到家的愿望,似乎只有到了家他才能彻底安心。这个想法冒出来以后很快就膨胀起来,甚至越来越急切和极端,最后直接演变为想要辞职回家!
“对,干脆辞职得了,过几天再换个新环境!”海洋的做事风格永远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他很快把这个想法付诸于行动。过程很顺利,一天功夫他就把手续办好、工资结清,跟师傅刘哥、队长和胡磊他们道了别,收拾好衣服包裹骑车回家。
虽说“哪儿都不如家里好”,但海洋多少还是有点纠结:看得出来父亲挺高兴的,爷俩吵架的事儿早过去了;但父亲的好心情更多的应该是来自己于另一方面——他再婚了,继母已经住进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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