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白日里的自来水已经寒冷刺骨。前些天阴雨在县城外围的山尖上残留了雪粒,那种直指苍穹的洁白唤醒我一探究竟的欲望。
吃过早餐,我沿主干道向东行走。玛曲河裹挟着朱砂色矿物质自北向南缓缓流淌。站在桥面上,根据目测选中一座雪粒较多且山势平缓的目标,开始我的攀登之旅。过桥后,遇到第一个巨大挑战,几户人家里散养的狗嗅到空气里陌生人的气息,在寒风中狂吠起来。
三年前,正是在理塘的观鸟过程中,我第一次被狗袭击。十四时出门观鸟,午睡后的我尚未完全清醒过来,再加上让人睁不开眼的阳光,我走路时总在神游,绕过一条午休的黄狗时,没曾想它在我走出不远时跳将起来咬了我脚踝一口!
理塘县医院没有狂犬疫苗,藏族医生用酒精帮我消毒后,建议我去理塘县疾病防控中心去看有无疫苗,没有的话,就得乘车六个小时上康定了!幸好,疾控中心有狂犬疫苗,郭同学交给财务员四百元,一共注射五次。每次间隔数天,直到那个月结束。注射时,那位医生提醒我们,在草原上行走要当心那些啮齿动物,尤其是旱獭、鼠兔。“前几个月,有一个藏民被旱獭咬伤了,后来死了,(从尸体上)查出来有鼠疫。鼠疫就是以前日本人打细菌战才用的东西,这里居然出现了!连中央卫生部都派人下来调查。”
而眼下,三只大狗充满敌意的警示令我提心吊胆,犹豫着不敢向前。一只米色恶犬走出院落,一边吠着,一边走下田埂,向我靠近。我没有选择退缩,但步子小心翼翼起来。它们的吠叫唤醒了我从原始人类那里继承的惧怕的基因。此时,我开始讨厌这几只恶犬的主人,心里怨气上来:“你们难道就默不理会,纵容它们咬伤无辜路人!”在汉族地区,你若经过咆哮的恶犬,主人一定会咒骂它,将它唤回身边。紧张使我忘记耳朵的冰冷,吠声不停,久久不见有藏民出来解围。看来,只好拿出在理塘学到的小技巧,我捡起两块石头,一步步倒退着走出包围圈,其它两犬都只是在家门附近咆哮,不愿上前。唯独米色恶犬,还紧紧跟着我,保持三米的距离。它的腿部肌肉崩得紧紧的,随时准备飞奔。突然,它跳跃了一下,我赶紧扔出一个手中的石头,大吼一声“呀!”我故意不击中它,以免将它激怒。石头跳了一下,它停止上前,怕是惧惮手中的石头和我脸上因害怕而闪现的凶狠神色。但是它的嘴还不肯歇息,嚷嚷地让人心烦。
当我逃出它们的包围圈,走出公路,穿过菜畦,开始向上攀登时,还能听见那只恶犬不停歇的警告。
刚开始自然很是轻松,很快就到达牦牛进食的高度。在一块突出的大型石锥向上望,雪顶就在斜上方,那群牦牛悠然吃草的山坡浅浅的青草覆盖一层,可以依稀看到层层叠叠的梯田痕迹。这类人工痕迹可以追溯到“文革”期间知青上山下乡的那些年头。回头遥视,县城的房屋如同推演沙盘中的模型。
到达雪顶之前必须走下眼前的一个山坳,继续攀登。触到雪粒时已是正午,远方的县城山顶至山脚垂直高差约有六百米,曲曲折折,耗时近四小时。站在峰顶,东侧下方是一条较为笔直而没有岩嶂的斜坡,从此下山自然绝佳,然而峰顶与斜坡间是尖锐的近乎九十度的崖壁,它与四周山峰呈现的虾刺一般的刃脊都诉说着冰川的斧力。
我见到一条流到山脚的小溪。一般说来,沿着溪流而下是下山的捷径。此时腹中虚弱的我决定沿溪而行,尽快赶到县城补充能量。
刚开始溪流两侧比较平坦开阔,行走方便,然而溪流在山坳间收缩时,我不得不在溪流间的石块上跨来跨去,没有清醒意识到这是错误的开始。鞋腔已经浸湿,前方荆棘已经遮蔽水面,峡谷陡然收缩。我却固执屈腰前行,芒刺在背部划过。也正是在这里,挂在脖子上的遮阳帽不知什么时候被枝条刮了去。即便在这里依然能看到人工遗迹。溪流中立有一块如牛身的巨石,石上雕刻的藏文已被侵蚀到模糊,应该是六字真言。再向前已不可能,坚硬的灌木枝条交叉缠绕,不透一丝缝隙,我尝试着用身躯冲撞它们,可无济于事,身边又没有斧锯。我知道再也不能向前,但又不甘心原路返回。于是试图向峡谷侧壁向上攀登,准备绕过这一丛灌木,沿溪流下游方向而行。朝下俯望时,哪还见到溪流的痕迹。暗绿的枝叶填充整个溪谷。走向山脚的一侧全是危崖峭壁,看来只能溯溪返回。背包里矿泉水只剩一瓶。上山前时,因为估计过于乐观,以为午前就能走到山顶,未曾带足够充饥食物。在错误路线上耗费不少体力,腹内发出饥饿信号。
想到返身而行的漫漫长路,体力更觉不支。荆棘枝条上结有一粒粒碧绿小果,比樱桃略小,放入口中略有酸涩,可以下肚,潮湿阴暗的溪岸旁有红色的草莓科野生果子,樱桃般大小。以前在甘肃康县农村学校服务时见过它,可生食,或者加入面粉中做饼子,有的百姓还会采摘了拿到街边出售。我贪婪地摘食果子,虽不能果腹,却能保持必要的知觉。
走出溪涧后,每走五十米,我都要躺着休息一阵,有时甚至小睡一会儿。此地手机信号也恢复了,想打电话求援。有的同事在忙工作,有的同事在家照看小孩,不便打扰。电话那头的曲英不知道我描述的位置。她决定先向他人确认清楚再出发。在她来之前我必须先走到临公路的那片山腰,这样彼此才更容易发现对方。
终于走到自己熟悉的来路,毅力支撑着我挪动脚步。虽然我四肢乏力,以至于想到死亡。山腰有一间废弃的混凝土砖砌的小屋。半开放的院子杂草及膝。想进屋搜寻能果腹的食物,奈何木门紧锁,透过门板间的缝隙向里窥视,没有任何可食之物,也许这是牧民一年中偶尔居住三五天放牧牦牛时才居住的房屋,或者它属于废弃之家。
从房屋前的高地向下张望,能看到成群的牦牛在梯田状的草坡上悠然嚼草。这意味着离山脚更近了。
忽然,发现牦牛群那边开阔地停着一辆银白色越野车,那是希望!
我打电话告知曲英取消救援,两足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朝越野车走去。就在我靠近越野车时,发现车的主人——一对情侣中的女性开始走下山坳方便,男性在一旁站着放哨。我决定停止脚步,在原地等待那女子排泄完毕后再上前求援。正在等待期间,一辆摩托车绕过越野车,轰轰烈烈地向我驶来,驾驶摩托的年轻小伙子放下他的弟弟后,经过我的身边。我及时叫住他,跟他说明原委,请他载我下山。“好,等我先把牦牛赶下山。”抓住希望的我一下子就瘫坐于地,眼见他将油门开到最大,摩托冲劲十足地向上爬升,如履平地。转眼,他就升到山巅,俯视所有。他坐在车上吆喝着牛群。他的弟弟也是一把好手,抓起随处可见的石头朝个别不那么听命令的牛儿扔去。很快,牛群像瀑布般向山脚聚集。
这个现代版牛仔的英姿让我联想到电视里看到的山地摩托车赛车手,就在我陷入遐想时,摩托车停在我身边。我费力地跨上后座。车身开始沿下坡剧烈颠簸。我生怕虚弱的双手抓不牢车身而被抖下来。他偶尔在摩托车上转头跟我说话,空气中飘来口腔散发的烟味。
摩托车转眼驶上玛曲大桥。至此,一路坦途。我提出请他吃晚餐以示谢意,他欣然应允。桥上,有伙伴跟他打招呼,似乎问我是谁。我猜他回答的是香达学校一老师。
他将摩托车停在县政府附近的一家青海撒拉族经营的循化小餐馆前。小伙子点了一份尕面片。我已经虚弱得没有力气吃下大碗面食。他得知我想喝罐八宝粥,主动提出代为购买。“你都饿得没力气了,还是我去吧。”我交给他一张五十元钱。很快他就回来,将零钱和八宝粥交到我的手上。面食上来,他把一次性医用口罩拨到下颚,开始进食。尕面片似乎很合他胃口,到最后盘中只剩洋葱和汤汁。八宝粥这类流食很快让我恢复神志。他开始抽烟,不时喝口白开水,耐心等我慢慢进食。我俩休息片刻后,他送我到香达学校门口。
他告诫我,一个人不能走进后山,以免碰到兽类。这并不是吓唬我,他深夜有时能听闻狼嚎。我想起在山巅看见的一只鹰隼,受惊的它从巢穴中飞起,在我头顶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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