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生这个词,真的挺好。
这是一天夜里,我睡不着了,突然地就想起来的一个词,很是偶然,无缘无由,好像它自己蹦出来的一样。
想到这个词,我很自然地就想起了已进入天堂的我的父亲。跟我的老父亲比起来,我的人生轨迹简单得多——至少目前是这样。我主要从事的只有一种营生,那就是教书——偶尔干点别的,那都称不上“营生”。我的营生很单纯,单纯到单调,单纯到无聊。
而父亲这一生,从事过很多的营生。因为营生众多、经历丰富,父亲的人生简直有点涩涩的精彩。
我们全家也感谢父亲。虽然没有在哪个项目上发财致富,可我们家到底还是沾了这些营生的光。正是靠着这些营生,我们这个家的光景才过得越来越滋润——这就够了,足够了。父亲本人,还有母亲,还有我们做儿女的,都很知足。
农闲时节,父亲就做能挣钱的好多营生。这些营生,本小利薄,也不需要太多技巧,又因为销售对象是普通百姓也不用担心赊账,走街串巷,赶集上店……这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简直充满乐趣,简直风光无限。
可事实远不是这样,做这些事很麻烦、很受罪。
父亲这一辈子,都干过哪些营生?我还得好好想想。
种地——这当然是父亲的第一营生,春种秋收或夏种秋收,秋种夏收,一年两茬,似乎永远也没有变过。
除了种地,父亲还当过民办教师;卖过糖葫芦;做过手工挂面;卖过锭轱辘糖球;搓过小出花;也搓过那种黄炸药鞭炮;脱过砖坯子,自己建造砖窑,自己烧制,还要洇窑,让那些红砖变成蓝砖;脱过瓦当,也是自己烧制,还要洇窑,让那些瓦片变成蓝色;自己脱那种长方形的又大又厚的大土坯。晒干之后,盖房子时,这种坯垒在墙上,能省很多砖块。
父亲还卖蜂窝煤。而且在众多营生当中,父亲卖蜂窝煤的时间最久,为家里做的贡献也最大。一开始人拉车,后来换成毛驴拉车,再后来有了摩托三轮车——尽管运输工具不断翻新,父亲所从事的劳动却始终只有卖蜂窝煤一项。
蜂窝煤,也叫“煤球”,我们称之为“煤块”。
“煤块——谁要煤块——”,这样的叫卖声,父亲喊了十几年,从乡村,喊到城市,直到“退休”,直到死去。
煤块是从打煤块的煤场批发的。一摞一摞装车,装满车了,再由老板点数记账之后,就只管拉走就行了,愿意去哪里卖就去哪里,无人干涉,卖啥价钱挣多挣少也无人干涉,卖完了拉下一趟时再算账也行。都无所谓。
煤场里是有音乐的,“咣当——刺啦,咣当——刺啦,咣当——刺啦……”节奏明快,铿锵有力,三里之外都能听得到。
这美妙的音乐是手工煤球机演奏出来的。母鸡下蛋时要“咯咯咯”地叫唤。煤球机就像下蛋的母鸡一样,每“咣当”一下,就会有一个圆嘟嘟的带着十二个眼儿的可爱的黑色煤球从机器的圆盘肚子里掉下来,掉到一条滚动着的皮带上。所不同的是,母鸡不能一直生蛋,而这个煤球机,“咣当”掉一个,“刺啦——”,“咣当”,掉一个,“刺啦——”……源源不断,一直能生,一口气能生成百上千。
随着皮带的滚动,煤球被托离原位,一来给下一个煤球的出生腾出地方,二来也便于人工装车。
装车时,不是一个一个装——那样窝工,那样的话,不断出生的煤球们就会挤在一块,挤在皮带上,甚至还会掉下去,不摔碎也会弄得掉皮少角的,就没人要了——而是三五个摞到一块,才搬上去,整齐地码在车上。车上的煤球,被码得不紧不松,严丝合缝,在那些坑坑洼洼的路上行进也不会被蹾坏。
这样的营生,虽然辛苦,却能换来花花绿绿的票子,简直好极了,父亲喜欢。
父亲还喜欢喂毛驴。
我家先后喂养了两头毛驴,都是有光泽的棕色的毛,肌肉紧致而丰满,用手拍上去,嘣嘣地响,极富弹性。连续好几年,壮实而努力的毛驴都是我家的主劳力之一。
毛驴的主要食物通常有三种,一是麦糠;好一点的还有杆草——谷杆子用铡刀铡成寸把长的碎圪节,或者铡碎了的玉米杆子;第三种更好一点,是时令青草,不过更少,吃的时间也短。
喂驴子时,往石头槽里添上碎草,撒上半瓢水,拿棍子搅一搅,再撒两把麦麸或者黄面,有时还要加点玉米等“硬料”,再搅匀就行了。这样喂出来的驴子,营养全面,拉起车来昂首挺胸,劲头十足。
跟其他草料比起来,喂驴子的麦糠需要多费一遍手,要用清水淘一淘,不然驴子吃了会生火的。
跟毛驴有关的活计,以储备草料还有铡草为最多。储备草料还好一些,麦天打完场或者秋天收完玉米之后,一次性就完成了。最让我头疼的是铡草,每隔几天就要干一次。
抬出铡刀,运来谷杆子或者玉米杆子,谷杆子在左,铡刀在右。一人铡,一人擩。随着铡刀的起起落落,谷杆子就会变成寸把长的一节一节的碎料;随着铡刀的起起落落,藏在谷杆子里的尘土也被激荡出来,烟一样地弥漫开来,飘进鼻孔里,飘到头发上。
这样的活计,父亲经常干,干了一年又一年……也没听父亲说过脏、说过累。
驴子和父亲,就像仆人和主子,相互帮衬,合力攻坚。
提到父亲,我无法不想到驴子。父亲有故事,驴子也有。
跟驴子有关的也有好玩的事,那就是让驴打滚。干活回来,卸了套的驴子,需要打滚儿。驴打滚就像人的泡澡按摩挠痒痒,也能解乏么?不知道,没有人说过。
找一块尽量平坦的空地,你就牵着驴子在地上转圈就行了,倒转或者顺转,都可以。转不了几圈,那家伙就躺下了,扑扑腾腾,翻来覆去地打滚。打够了,它就自己起来,你不用管它。它卧下去到时候,先卧前边两条腿,起来时也是前边两条腿先起来。
打滚起来之后的驴子,你不能离它太近,它还要抖擞,还要打喷嚏。它会用力地抖擞一番,从头到尾全身无一处不抖,好像极舒服的人打颤颤一样。随着驴头的快速摇晃,那两只长长的长了毛的耳朵就会拍打着自己的驴脸,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随着全身的震颤,土啊草屑啊,也都飞出来了,荡漾开去。
抖完了,它就打喷嚏,也是竭尽全力,似乎想把嘴里的食物残渣全部喷出来,喷个一干二净;也似乎想趁机腾空自己的驴嘴,好像知道自己就要吃东西了似的,也像是发发牢骚诉诉干活的冤屈。随着剧烈的喷嚏,驴子的两片又厚又长的嘴唇也跟着颤抖,同时也有不少的唾沫星子飞溅出来。
所以,刚打完滚的驴子,人不能离得太近。
这些议程进行完之后,你就可以牵着它回去让它吃草了。把它拴在石槽旁边的桩子上,往石槽里添上草料,就暂时不用管它了。一槽子草,够驴子吃上二十分钟了,这个期间,你尽管歇着去吧——
驴子也有显得高大威猛的时候。“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马的嘶鸣是很有气势的。驴子也不差。驴子的嘶鸣,也能让你觉出它的高大威猛来。你看吧,它先伸长脖子,昂起头,做好准备。那个著名的驴嘴龇着牙猛然张开时,一股气流喷涌而出,声带随之剧烈震动,整个身体都参与其中发生共鸣。随着气流的吸进呼出,驴子的嘶鸣就打着拍子开始了。那声音,震彻天际;那气势,老虎也害怕。
我突然想起来了,所谓营生——就是“经营生活”吧,要不就是“经营人生”?
父亲的“营生”,只有这两种含义,只能是这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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