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次回老家,发现父母的新居就在岩山原址。说起这座岩山,老辈人认为它是这座城的风水,黝黑沉稳,屹立在小镇之东,像一位威严的老者,守护着小镇居民。岩山脚下另有一块半悬空的巨石,底下就是滚滚资江,雪白的浪花长年不歇。渔夫行船至此,须提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安安稳稳行至平稳处。
这里是游泳禁区,水深浪急,站都站不稳。比不得缓缓的河滩,常年敞开胸怀欢迎我们去戏水。古老蜿蜒的沿河街,木房子只有一面,另一面是同样蜿蜒的木栏杆,每隔一段有个开口,我们就从这儿走下去,扑进资江的怀里。
记忆里的资江,与小城的互动是频繁而亲切的。我们像贪婪的孩子,在她的怀抱里嬉戏畅游,喝她的水,吃她肚子里的鱼,把船开到她的肚皮上去远方……资江像母亲,日夜陪伴着小城,温情地注视着小城的成长,沿河街拆掉,新街建起来;茶山推平,建起黑茶博物馆;古老岩山碎成石块,电梯房一栋栋拔地而起……
我外出读书,工作,偶尔回小城,惊觉资江窄了三分之一,河滩消失了,水面抬高不少,江水不再奔流,几艘小船安静浮着,高楼的倒影映在江面,平稳而清晰。两岸都修了高高的河堤,紫薇和迎春花一丛丛垂下来。这样的小城,像妆容修饰得近乎完美的现代女郎,美则美矣,可就是少了些清水出芙蓉的天然韵致。
人们与资江的互动,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人们逐渐发明出另外的方式与资江共处。南区北区间,架起许多宏伟桥梁,每座桥两端都有宽阔的楼梯上下桥,楼梯转角被热爱文艺的老头老太太充分利用起来,每个转角都是一个小剧场。
华灯初上时,音乐会隆重开场,二胡、月琴、笛子组成民乐团,中间站着拿话筒的阿姨,唱一曲深情的《我爱你中国》,一曲歌罢,另一人上来,《十送红军》又开始了。这些文艺老咖,旁若无人地自娱自乐着,往来不断的路人,早已熟视无睹,想看就停下来看,想走拔腿就走。资江在人们身后静静流淌,霓虹映在河面,微风拂过,细碎地光怪陆离着。
而清晨,桥下又是另一番盛况。巨大的桥墩撑出宽阔的空间,精明的生意人摆出长长一溜象棋桌,除了下棋者,看棋的也不在少数。卖菜的小贩,背篮里装了豆角和茄子,立在一旁观棋,时不时懒懒地吆喝几句:“自家种的豆角茄子喔,要的来……”仿佛要证明自己并没有因为观棋而耽误本职工作。除了下棋,还有牌摊,人们手握长长的字牌,时不时爆出几声大笑,有人懊悔自己出了“猪牌”(家乡话,意思是出牌失误),狠狠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垂钓者将钓竿搁在栏杆上,听到大笑回过头来,不满地瞪了打牌者几眼。
不管是桥头的音乐会,还是桥下的棋牌摊儿,人们习惯性地想靠近资江,靠近母亲河。哪怕不能像往日那样肆无忌惮地冲进她的怀抱,也愿意在她的注视下过着平凡的小日子。
在心底暗暗的盼望中,一年一度的端午节来了。十里八乡,各单位派出最优秀的龙舟队,汇聚在最平静的河段,准备进行最激烈的龙舟赛。如今,唯有这个节日,人们才能在水面尽情地撒欢儿。
鲜艳的龙舟下水前已漆过好几回,队员们黝黑的胳膊上汗流成溪,头顶的白毛巾却扎得一丝不苟,发令枪一响,龙舟似离弦的箭滑行在碧绿的江面上。“加油”声此起彼伏,船头的鼓手手法越来越快,鼓点越来越密,整齐划一的桨飞速上扬,一看就使出了全力。
龙舟赛的终点在鲢鱼洲(洲:江中小岛),洲上种了几百棵黄皮梨,端午时已挂满果实。选手们到达终点,不管胜负,都跑到树下摘梨,衣襟上擦擦,咬得汁水四溢。
胜负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年借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地亲近资江,亲近母亲河,像往日那样,在她怀里嬉戏打闹,忘记今夕是何年,我有多少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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