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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豆腐时,正扫码付款,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
“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
这句话是著名作家刘震云说的。准确地说是他的中篇小说《一地鸡毛》的开头。第一句话就让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酸味儿。
重读《一地鸡毛》,已经是第三遍了。
一块豆腐,五味杂陈!
初读《一地鸡毛》,是1991年,读到的是刘震云的朴实和琐碎。那时候的文学偏爱重大题材、或者说宏大叙事,动辄便要从生活中提炼出深刻来。《一地鸡毛》写小人物,全是鸡零狗碎、摆不上台面的琐事,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在刘震云有趣,幽默感十足,一部中篇,歪在沙发上一口气看完。读后随手一扔,直到三十多年后的2023年才读出了“重大”和“深刻。盖因历尽沧桑的我对生活有了不一样的理解。
如今再次重读,脑子里晃来晃去全是豆腐,很想写点什么,所谓不吐不快,这就是了。
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问题很严重。
一斤豆腐放到现在不算啥,馊就馊了呗。比豆腐更值钱的食物我都倒过,还没馊,只是过了夜。尽管舍不得倒,犹豫片刻还是倒了,边倒边嘀咕“可惜了”。女儿一再强调,入口的东西绝不能将就,家里不允许出现剩饭剩菜。
估计女儿读不懂小林家馊掉那块豆腐。
刘震云告诉读者,一斤豆腐有五块,是在公家豆腐店买的。公家豆腐店是那个年代的产物,指的是所有制,全民所有或者集体所有,豆腐店这种小门面,大概率是集体所有,不可能是央企。豆腐便宜,好吃,而且营养丰富,性价比极高,备受平头百姓的青睐。小林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直奔公家豆腐店排队买豆腐。还不一定能买到,要么人多,等排队排到了,豆腐买完了;要么没排到,已经七点了,小林必须离开豆腐店去赶单位的班车,得准时签到。
非常平实的一段文字,却蕴含了丰富的信息:小林家经济不宽裕,豆腐是他家餐桌上的重要食物;小林每天赶上班,时间很紧,除非运气相当好才能买到豆腐;小林排队时十分忐忑,不停地看表,不停地踮起脚张望前方;小林两手空空的上了公交车,心情沮丧到极点……
小林离开豆腐店时曾骂道:
“妈拉个X,天底下穷人家多了真不是好事!”
你很难想象,小林跟真正的穷人相比还不算穷,他们小两口都是当年的天之娇子,大学生,工作也稳定,有编制的那种。在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年代,贫穷是普遍现象。
作为新写实小说作家,刘震云生动地再现了他们那一代人当年的生存状态。
曾看过刘震云在母校北大的演讲,其中最精彩的段落就是“锅贴豆腐”。他那时穷,吃不起肉,性价比最高的食物就是豆腐。锅贴豆腐的两面都煎过,油水足,一毛五一份,买的同学多,得排队。跟小说中的小林一样,常常是排队排到了,豆腐卖完了。也有运气好的时候,有回排到跟前,师傅给他打了一份,剩下的不够一份,索性全都白给了他。还有一回,剩下的豆腐刚好够排在他前面的一位同学,同学听见他长吁短叹,把豆腐转让给了他。
“豆腐”源于生活,源于作家的无法忘怀的、油汪汪、香喷喷的记忆,然而《一地鸡毛》中的豆腐,是馊的。“馊”出来的故事,令人唏嘘不已。
这一天,小林的运气本来还不错,他顺利地买到了豆腐。也不是很顺利,多排了15分钟,不过没关系,事先知道领导出差,打考勤的是新来的大学生。遗憾的是急着去赶车,大热天,忘了把豆腐放进冰箱。最要命的是老婆比他先回家,发现了已经馊掉的豆腐。那么大一块豆腐,整整一斤啊!
有时候,在有的家庭,夫妻口角,往往就为屁大一件小事。这不,馊豆腐成了导火索。
老婆责备照看孩子的保姆,保姆不买账。她早就嫌小林家福利待遇不好,预备跳槽,能留下来算是给了主人面子。豆腐馊了,她认为责任全在小林。
老婆把怒火朝向了小林,说不买豆腐也就罢了,为什么买回来还让它在塑料袋里变馊?你这存的什么心?人在气头上,说话是不负责任的。小林能存什么心,难道起了个大早排队买来豆腐,故意不放冰箱?难道是为了让豆腐变馊?那馊味儿特别好闻?
小林今天一开始运气还好,后来却不行了。上班超过8点,那个新来的大学生居然自作主张给他划了一个“迟到”,虽然自己改为“准时”,但毕竟严重影响了一天的心情。现在倒好,万万没有想到,豆腐馊了,白排了半天队,空喜欢一场。心情本来不好,老婆还要火上浇油:“你这存的什么心?”是可忍,孰不可忍!无名鬼火,一下子点着了:
“一斤豆腐就上纲上线没个完了,一斤豆腐才值几个钱?上次你失手打碎一个暖水壶,七八块钱,谁又责备你了?”
一斤豆腐值多少钱,刘震云没交待,但那时肯定不值一块钱,小林老婆给家庭造成的损失当然严重得多。
老婆一听暖水壶,马上又来了火:“动不动就提暖水壶,上次暖水壶怪我吗?本来那暖水壶就没放好,谁碰到都会碎!咱不说暖水壶,说花瓶吧!”
原来,小林抹灰时打碎了一个花瓶,上个月的事。简简单单几句对话,不难看出,小两口拌嘴那是家常便饭,而且都喜欢翻旧账、揭老底。
从馊豆腐到暖水壶到花瓶,从一件事扯到另一件,由一件事扯出十件八件事来,夫妻之间的口角就是这样夹缠不清。
问题在于,这,都是些什么事呀?
问题还在于,那些事放到现在,尤其是那块馊豆腐放到现在,能算得上是一件事吗?
眼瞅着,老婆就要彻底暴发,一块馊豆腐就要扣到小林头上,查水表的老头来了。
这是个惹不起的角色,得敬烟,让座,还得耐着性子听他高谈阔论,每回谈论的都是他先前给某位大领导喂马的故事。这回老头不说喂马,说有人偷水。老头很严肃地说,据群众反映,有人晚上不把水龙头关死,故意让它滴水,下面放个桶接着。滴水水表不转,这就是偷水。
一席话说得小林夫妇的脸色一赤一白,因为小林老婆偷过水。偷水的方法是听单位同事说的,回来就实践。当年一吨水才几分钱,小林反对,老婆偷了两天才收手,总共偷了两桶水。可以肯定,是保姆说出去的。
老头一说,未免做贼心虚。
好在没有真凭实据。
这种偷水的方法并非作者杜撰,我也听说过,而且知道单位上有谁干过。我还知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句老话道出了底层生活的真相。
小林夫妇都是大学生,曾经的热血青年,初入社会时充满理想,全然不把局长处长放在眼里。然而真相来了,从合租房到一居室,从家徒四壁到彩电冰箱,从晚上喜欢读书看报到累得倒头就睡,一步步挣扎过来,算计的无非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现实骨感到令人发指。生活教会了他们斤斤计较;生活把他们塑造成了小市民。生活无非一地鸡毛。
刘震云却说:
英国脱欧,一地鸡毛。
八国首脑会议,一地鸡毛。
啥叫大事?在小林看来,再大的事都没有比一斤豆腐变馊更大。
另一位姓刘的作家——刘亮程,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为一个鸡蛋亲戚反目,邻里成仇;为半截草绳动刀舞叉,大打出手。你能说他们小里小气、自私狭隘吗?在这个不为世人所知的偏远地方,难道你能让他们去分析东欧局势,或者讨论九七香港回归?那些事情再大,也大不过眼前牛啃了地里的庄稼。轮到张三的地放水了,他甩开膀子挖沟堵渠,你能说他的水利工程不比三峡工程重要?这可是关系到他家一亩二分地麦子的收成,关系到他一家五口的活命粮呵!
文学是人学,一个真正的作家,理应把目光投向生活的底层,投向那些努力活着的卑微的小人物,对他们多一点理解,多一点包容,多一点悲悯。同时我们还应该看到,那些小人物——包括我们自己——在努力活着、努力改变自身命运的同时,也一点一点改变了社会,改写了共和国的历史。
从细微处着笔,是另一种更生动、更具感染力的宏大叙事。
甚至可以认为,“一地鸡毛”,是刘震云给现代汉语增添的一个全新的成语。
读懂了五味杂陈的“豆腐”,你就读懂了这条成语。
还读懂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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