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魏王令,曹子建拒不服丧,实为悖逆,贬为安乡侯,即日启程,离开许都。无魏王诏令,永不得返京。”
北方的秋风吹下来,他的白素衣,腰边的白衣带飞扬着,身体再没了力气,他颤巍巍地支撑着身子,双手卑微地接下兄长的诏书。
“我——该离开了吗?要离开生活了二十余年的故土了吗?我可以继续留下来吗?我想留在这里。
我的母亲在这里,我的兄长子弟在这里,即使是南征北战的父亲也深埋在此处。为何?为何?!我要离开?!
还有那些诗文,是许都给了我灵感,诗文——诗,哈哈哈哈~跟着我葬身吧,那远山成为我的坟墓,江河成为我的酒坛。我终归是要离开了。”
眼泪加重了他的颓败感,视线渐渐模糊,望着面前的人群,平日里吟诗作赋的酒友、诗友,缺席了。剩下的,都是渴望着他离开的人。
面前密密麻麻的人,是陌生的,又到哪里去寻一个可排苦闷、诉衷肠的知己?
“如若这是梦多好,我迷失在梦里,沉睡在梦中,即使在梦中死去,我也心甘情愿。”
他的独白如此无力和苍凉,微弱到没了声线,没有声音。
北风吹得更紧了些,黑丝发飞舞,遮掩着他忧伤的面颊,仿佛瞬间苍老,又仿若在蓦然间醒悟生之不易。在权力和名望面前有谁可以放手而归?即使是亲如骨肉的兄弟在它们面前也都显得一文不值。
再看一眼,那位姑且称作兄长的人吧。微微转过身,高台上的兄长怒目圆睁地看着他。
“这一切都是假的吗?兄长,你明明为我的诗而哭泣了,你明明在那一刻露出了作为一个兄长对自己兄弟的怜爱。
我们明明抱头痛哭着,以兄弟的身份,在父亲的灵柩前,拥抱着,落泪……可是为何?为何现在…你用这种令我陌生、恐惧的眼神看着我。
身在帝王家,就要如此吗?”
绝望,无助,迷茫,伤感,凄楚,大悲之情涌上他的心头。他明白有些美好,只是幻想;某刻的良知,也不过是偶然的消遣。
面前的所有人,在他的目光里消退了,消退的干干净净。仿佛回到了那首诗词里。
“曹植!父亲过世,你,为何不来?!你可知这是天不可饶恕,地不可宽容的悖逆不孝之作为!既然天地难容,我又为什么原谅你?!汝可知罪否?!”
我的话语刚落,面前的弟弟跪拜下来,语气怆然低沉地回应:“臣弟,知罪矣。任凭魏王……处置。”
我的心,为什么在滚烫着,灼烧着我的肉体,熟悉的感觉啊,我知道,我疼爱此刻在我面前的这个兄弟,一个才华横溢、恃才放旷的兄弟,一个在父亲面前得宠与我争夺嫡位的兄弟,同时又是一个一同成长为人的知己兄弟。于是,他成为了我此生又爱又恨的兄弟。
我怜爱他,可我的愤恨远远超过对他的爱,是他,让我知道平庸遭人唾弃,有才有貌可以把平庸踩在脚下。他吟诗作赋时的豪气冲天,让我嫉妒;他把酒临风时的气宇轩昂,使我自卑;他受尽拥戴时的目无一切,令我自忧。
殚精竭虑,患得患失,生怕有一天我将被你连根拔起,踩在脚下。
曹子建,我曹丕为什么有你这样的兄弟?在一左一右撕扯我身体的兄弟,让我无法畅快地呼吸。
即使这样,母亲曹氏仍旧规劝我:“你已尊为魏王,勇将良臣,金钱貌女应有尽有,地位与荣耀已是不朽的存在。这些,使你超越了其他兄弟,但人不可因这些而忘掉身为长兄的良善。你要好好善待他们。他们是你的亲人……”
我答应母亲定会信守这个承诺。
可是,我蛰伏人海十余年,在人面前谨小慎微,卑躬屈膝。我所以继承王位,靠的都是我十余年的卧薪尝胆。而他为什么仅仅依靠天赋,就可以获得父亲的独宠?!我善待他?他若成为魏王会善待我吗?他不会,他根本不会,即使他会,他的臣子照样杀了我。
所以,我曹丕又何必仁慈?
“曹植,父亲在世时,你常夸赞自己的诗赋举世无双,那我今天就令你在七步之内作完一首诗。如若能,罪责当减;如若不能,除了忤逆罪再加欺君之罪,两罪并罚,就地正法。”
我想,他知道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了。至亲的兄弟!
他包含泪水作揖道:“请兄长出题。”
“你我贵为兄弟,就以兄弟为题,但始终不可有兄弟二字。”
兄弟,兄弟,他的内心似乎在凄然的笑着:“兄长,你是否还认我曹子建这个兄弟呢。”
堂内的蜡烛齐亮着,地毯是松软的,像极了他先前陈王宫的摆设,还记得兄长常来找他,听他吟诗;又会因此想起儿时一起玩耍的场景。
而现在,兄长将要置他于死地。
“一步!” “两步!”“三步!”
有殿前侍卫拔剑的声音。还有必杀他的嘶吼。
“煮豆燃豆萁”
他没了怨恨,没了痛心,留下来的,或许只有眼泪。混浊的晶珠是包含着目的还是非目的,它的重量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鹅毛?都无心关照了,此时此刻,心情热烈了起来,仿佛消失的情绪重新在短暂失忆后找回。幸福与欢乐伴随着与兄长儿时的记忆走进看不见的另一扇门里。
“四步!五步!”
“豆在釜中泣”
此时,他的眼泪在抒发苦楚和留恋。而我红润的眼里所要行将释放的眼泪又是怎样的意义?如果,他并非陈王,我并非帝王,一切如平常,他又怎会在釜中泣。平凡人所厌弃的平凡生活,恰恰是世家子弟想买也买不到的。
那声音更激烈了些,烛光将剑刃的锋芒闪在他脸上。
诗已经到这里,只剩回忆。
“六步了!”
“本是同根生”
一幕幕儿时的欢声笑语,熙熙攘攘的出现在各处的角落。它们时而在蜡烛的火焰中;时而在绒绒的地毯上。
“最后一步,第七步!”
“相煎和太急”
撕心的痛苦让他悲从中来,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他的意气风发、他的气宇轩昂都因为这一幕完全失掉了。
曹丕,站了起来,反复念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他果然是奇才,七步成诗。我的成就远远比不上他。
我竟然落泪了,难道我还有所谓的良知?就在这时,我听见了在蜡烛烟火中、在绒绒地毯上的欢声和笑语。那一刻是温馨的,我久久驻足,无法分清我与他的高低界限了。
他要走了,我唯一认可的兄弟。踏上了白马,将穿山越岭,赴入异地。我要笑?亦或断肠?在以后的君王生涯里,我将倍感失意和怅惘。因为,我已没了亲情眷顾,剩下的只有在权力里麻木前行了。
“我,曹子建,永别于兄长了。”他向我最后一次作揖。
而我,没有答复,他转过身,骑上马,缓缓地离我而去,我时时看见,他低头擦拭泪水的动作。
我默默坦白:“你我,终是不见,终于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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