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姐的木门

你慢慢地走，脚边的小石子，偶尔被踢起，扬起的灰尘一部分被晒得蔫蔫地滚到路边；一部分咬牙黏紧在你的皮鞋上，期待被带到远方，可惜它们并不知道，你只是要转过拐角，便会跺跺脚踏进半敞开的木门。

那些气喘吁吁努力趴在你鞋上的尘土，最终都被抖进门廊下常年阴暗潮湿的淤泥里，再也爬不起来。人们敬仰心向远方的渴望，包括每一粒灰尘可能与生俱来的渴望，只是没有人能为这种渴望做些什么。

你踏进木门，柔和的黄色灯光，一瞬间便把人拉进暗夜，外面的世界一下全都黑了。

一路上的热晒和汗渍，随着外套脱落，它们心惊胆战地从墙角的凳子上悄悄溜出了木门。房间只有床头的上方有一个洞眼样的方窗，遮着暗黄的纱，此刻一丝亮光都休想伸进探测的手。

这间整天开着灯的房间，被烘烤得暖洋洋的，无论在什么季节都仿佛有一种剥离现实的温暖。头顶的灯泡，年代久远但总是会在清晨的几缕阳光下被女主人擦拭一新。二十年来，安小姐细心呵护着这里的每一个物件。除了桌椅床柜的磨损，这个家空旷得不像是有人生活过二十年的地方。

你坐到床边，默默换下奔波了一整天的皮鞋，然后久久地静默着。

安小姐从桌边的女工篮里抬起头来，对着你低垂的头找回笑脸。起身的瞬间，她身穿的亚麻长裙，如同初春刚睡醒的柳条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瀑布般垂到脚下。她四十岁了，还是修长的少女模样，简单盘起的长发，永远都像刚洗净似的清香自然。

“ 喝点水吧！”你抬起头，像是被什么重压着，直不起身板。水的温度，像极了这个房间的暖黄色灯光，慢慢流淌进身体，把五脏六腑都探照了一遍。没什么郁结的情绪，你只是累了，还好在进门前脱掉了那层疲累。

“ 还是没有拿到名额，排了很久的队，像是没有人能拿到。” 你嘟囔着说。

“ 嗯，再等等吧！会排到的。” 安小姐微微拂拭你的肩膀，衬衣上多了许多条褶皱。“能早点换上船员的制服就能多少遮挡一些。” 你这样想着，像是读懂了安小姐的动作。而实际上，她只是在小心安抚着你的情绪。

“我们一群人每天一早就在码头排队，好几个月了，一个人也没登上那艘大船。前天有个船员模样的人从船上被搬下来，离得太远我们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是看到后来，人群中挤上来两个人，一个拎着另一个人。然后就听前面的人说，被拎着的那个人，拿到了名额，上了船。” 你一股脑说了许多，更像是在理清自己的思路，而不是说给安小姐。

“也许他们认识......船上的人。” 安小姐轻声说了这么一句，一刻也没停下抚在你肩上的手。她也似乎不是在对你，而是自言自语。

“明天还继续去吗？要么放弃吧，找点别的事情做，总能撑过去的。” 你终于抬头看着安小姐说。“她真好看! 这么些年，时间像是从来没有在她身上流淌过似的，皮肤上没有一条皱纹。" 你不禁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手，如今搭在她胳膊上---开裂、泛黄，凹凹凸凸比这世上最丑陋的沟壑还要丑陋百倍。你收回自己的手，压坐在屁股下面。

“你不是一直想要上大船，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安小姐转身回到桌边，从女工篮里取出一件新衬衫，大概是用这些天她做女工攒下来的布料做成的，每一个针脚都细密紧实地像是一直就长在衬衫上一样。

“明天换上这件新衬衫吧！等到名额了，上了船，也不能一直穿这件旧衬衫。” 安小姐轻轻地将衬衫放在你的枕头上，没再说什么。她打开木门，走出了这一屋柔美的灯光，然后整个房间都暗淡了。

你转头看了看那件衬衫，它静静地躺在枕头上，一副不愿意被你带走的模样。这么好的料子，应该是镇上哪家有钱人又开始裁制新衣了。木门虚掩着，锅碗瓢盆的乐章，每天都这样在耳边响起，安小姐从来没有厌倦过这样的单调。

......

又是阳光炙烤的一天，你如常穿上皮鞋，沿着石子路走向海边。安小姐抢在清晨的第一缕亮光里，擦拭着泛黄的灯泡。

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船，只知道大家都没有举手，而你便不清不楚地被拉上了船。“这个船真大呀！” 你站在甲板上，被挤在一堆制服里，心里感概着、惊叹着、欢喜着。

“......大船马上起锚出发！”你听到有人在人群的前面吼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再也听不进去任何声音了。“什么？！” 你终于大梦初醒，疯了似地跑到船边，大船已经在缓缓离岸。

有人丢给你一堆臭烘烘的船员制服，你紧紧地抱着它们，急步想要追上那个人。“我要先回家！”你大声冲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声。他没有回头，只是用手狠狠划破了头顶的空气：“大船就是你的家！” 

你慌乱地跌坐在甲板上，不知道被多少人踢踢撞撞，洁白的衬衫此刻早就像是在战争中死过一次那般凌乱不堪。

大船载着你出发了，你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踏进那扇木门，再也见不到安小姐。但是好歹，你正在去往渴望已久的远方！

然后，你哭得很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