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超
文/颜克
海超坐在我的亭子下,翘着二郎腿,叼着一根烟,一顶有点皱巴的迷彩帽被他倒戴着。他看到我看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把手在上衣的腰间抹了两下,跟我说:“这迷彩裤好穿又耐脏,是我一个当兵的朋友送给我的。”我说:“是的,迷彩裤很好看,你穿上更帅!”听到我夸他帅,他那黝黑脸上的笑容有点害羞,汗珠子顺着笑容上的褶子往下流。他把帽沿儿戴正,仿佛受到鼓励的小学生,一根烟还没抽完,就出门开着他的小翻斗车拉砖去了。
第一次见到海超是美丽乡村建设我把工作室搬到楼子沟,从初冬开始,他就穿着一身厚厚的珊瑚绒睡衣,有意无意从我门前路过,看到我的时候扭头跟我打招呼,无比灿烂的笑容仿佛特别欢迎我这个外来人。海超黝黑的脸上洁白整齐的牙仿佛是假的,怎么看和他都不太搭配,笑起来像电视广告里卖牙膏的,我其实挺讨厌穿着睡衣出街的人,海超大冬天光脚穿着个棉拖鞋,有点不符合我这种小资情调的文艺青年的审美,不过后来为了入乡随俗,我也开始穿着我的大红棉珊瑚绒睡衣在村子里出行。
无论什么时候遇到海超他总是热情的跟我打招呼,风风火火的,走路说话都快!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比我大了一岁,种种原因没有随村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在这个多半是老人和孩子的小村庄,海超就是大家的开心果,老人小孩都喜欢拿他开玩笑,他总也不生气。
今天楼子沟运动小镇在我的陶艺工作室北边建小广场,工作室门口的花池也用砖重新垒了。我想在院子里的亭子下面垒个影壁墙,跟村干部申请后,领导很支持,就让干活的师傅给我加个小班。聊天的时候知道年龄最大的师傅都70多岁了,还在搬砖,并且是附近有名的泥瓦匠。我说这么大年龄应该在家休息了,老师傅说闲着也是闲着,就在家附近干点小活,全当锻炼身体了,这样觉得自己还有用,人生还有意义。另外两个师傅也五六十了。还没开始垒影壁墙,我看到路边的花池是直角,我说我开车水平不行,路口的拐角处垒的直角容易撞到,之前的木栅栏我都撞倒过,如果是做成圆角是不是会更好?海超路过看到我们在比比划划,他下车就跟师傅们说:“还是老郑说的对,趁水泥没干,推了赶紧重新垒吧!”一个年轻师傅调侃道:“来来来,你垒!”海超嗤之以鼻:“这小活还用我动手?!”说罢开着他的小翻斗车一溜烟消失了。三个师傅商量一下,确实如此,就直接返工把直角的花池改成了圆角。
三个师傅垒完花池后说,给我垒影壁墙的砖不够用,让我去广场找海超让他再拉过来一车砖。看着师傅们干活,我才知道新砖是要在水里浸泡湿,才能与水泥更好的结合。我设计的砖墙不太好看,一个师傅说花池里埋了一些小青瓦,周围用砖垒个柱子,里面用瓦片做个造型还是很好看的。师傅就用瓦片拼成了铜钱形,瓦片大小横竖都是有讲究的,中间还要用水泥衔接。真是实践出真知,我以前也曾经在老工作室里垒过一个小青瓦的墙,以为自己做的还不错,没想到刚垒好,第二天就塌了,还好是半夜塌的没有伤到人。这些看似简单的活都是有学问的。
一会儿的功夫海超拉过来两车砖,倒车、下砖、慢慢向前开、再下车、把车里的砖倒干净,小翻斗车被海超开的特拉风,仿佛他与车是一体的,无论拉土卸土,还是拉砖卸砖,动作都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师傅们干活的时候海超就过来跟老师傅调侃,逗这个师傅说柱子垒歪了,跟那个师傅说瓦片不对称。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一车车拉砖,走到我门口的时候就进来跟师傅们打打岔,说说笑。海超说起话来一着急就有点结巴,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说第二天给我门口拉土,让我早点来,硬是说了好几分钟我才听懂他的意思。终于知道他的一脸褶子怎么来的,原来是笑的太多了。此时我觉得海超特别可爱,老师傅还叫他团长,他也乐于大家这么叫他,村里人都叫我老师,只有他叫我老郑,仿佛这样叫我显得我们格外亲切。
还记得第一次跟海超打交道是我往工作室搬桌子,那还是去年冬天,我刚来村里时,跟所有的人都不熟悉,一个人实在搬不动,实木桌子特别沉,挪了半天才动一点点。海超在楼子沟小商店门口打牌,路过的大娘看我实在困难,喊了他过来给我帮忙,他放下牌就跑了过来,让我靠边站,抬都不用抬,他一个人把两张桌子给我搬进屋里,我请他喝杯水,他露出招牌式笑容说耽误我打牌,不用了,我走了。
后来和邻居大哥聊起海超,他说海超人很热心,有事儿你只管叫他就行。仿佛那个老笑着跟我打招呼,穿着睡衣让我有点讨厌的人的形象在我心中慢慢改变了,我问邻居大哥要了他的微信,但他好像并不太用微信。今天半天的相处觉得海超成为大家的开心果是必须的,在烈日下这枯燥的干活,如果没有海超,干活的师傅是该有多无聊呀!
影壁墙垒好了,我想在上面铺个木板,之前收藏了一块红春木的木板,自然的纹理很漂亮,我拿了一个小锯,想把它锯成两半,放到影壁墙上尺寸应该正好,师傅说你这小据半天也据不开,你去叫海超,他有电锯。
我在工地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问了其中一个大姐,他说海超去接孩子了,还没回来,等会儿就回来了。我正在屋里擦桌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郑,老郑,听说你找我了?”我从屋里出来说:“请你帮我锯块木板。”他又露出招牌式笑容说:“没问题。”回家就把电锯拎了过来,他拎着电锯的样子很像光头强,说着就又把迷彩帽沿带到后面,垫块木桩开始锯木板,我说:“你慢点,我去找个尺子量一下,长度别锯错了。”他有点结结巴巴的说:“这个,这个还用量吗?看一眼绝对没问题。”我进屋还没找到尺子,就听见他叫我:“老郑,锯好了。你出来看看!”他自信地拿着锯好的木头往影壁墙上一放,短了五公分,老师傅们笑他:“你这眼力劲儿还差点吧,让你拿尺子不拿,这不差了五公分吗?”他使劲把木头往柱子一侧推了推,说:“这样好看!还不蹭衣服!”我哭笑不得,反正已经锯开了,只能凑合,不过正好木头有点短,他这样据开另一半放在另一段影壁墙上倒是正好。海超这又得意的说:“如果按你的尺寸据,那边是要短太多了,这样正好,平均都少五公分。”我说:“好吧,你这歪打正着,算是个好木匠。”他笑嘻嘻地接过我从屋里给他递过来的水,还有一盒烟,师傅们调侃说:“哎呀!帅哥来了,郑老师就拿了好烟好水,我们都没有呢!”海超笑嘻嘻地说:烟是老郑给大家抽的。”说着把烟打开给老师傅们上了烟。
海超说:“冬天农村比较冷,到冬天了,我给你锯木头,再安个壁炉,屋子里超暖和。”我高兴的说:“好!好!好!今年冬天一定再找你。”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我想锯点木头放在窑里试烧一些草木灰,看能不能电窑当柴窑用。我之前看到有村民锯木头,我去借锯的时候他说电锯没油了,也没法加油,人家加油站不给电锯加,用不成。我也不好再说用就走了。热情的海超一下子打破了我对整个村子的印象。
前两天买了一个老青石牛槽,装车的时候是朋友用叉车装上的,来到我工作室门口,我们两个人根本搬不动,我又叫了两个邻居,都是老人,村里常驻人口除了老人就是孩子,我们四个也搬不动,这个时候一个老人说你去叫海超,他在那边干活,我打电话没人接,就过去找他。他在忙着卸砖,我说明来意,他带上手套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到了门口,他就指挥大家怎么抬,并且让我站远点,别砸到自己,往下放的时候他先在地上垫了砖,原来是为了再放到合适的位置的时候好搬起来,最后有点歪,众人要去抬,海超直接说:“你们走开走开我来!”他一下子就把四个人抬的牛槽挪正了。老人笑着说:“还是年轻人有劲儿啊!”海超擦擦汗,年轻什么呀,四五十的人了!”我让他进屋休息一会,他说:“我还忙着呢。”扭头走了,朋友递给他的烟也不抽。
今天带外地的朋友参观美丽乡村,走在正在建设的楼子沟广场上,我第一次认真看海超的背影,他高高瘦瘦的,干活的时候腰板儿好像故意挺得特别直,走起路来还很神气。这让我突然想到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但海超又不是孔乙己,很特别。正午的太阳晒得海超后背直冒热气,他依然是歪戴着帽子,穿着灰色长袖,迷彩裤,帆布鞋,在灰堆旁边铲灰,他黝黑的皮肤在阳光和汗水下锃亮,有一种雕塑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