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01小轩窗

     弟弟打来电话，告诉我，母亲病了，胳膊骨折。

    上了回家的班车，心如同车窗外匆匆掠过的一棵棵树，慌慌张张，跌跌撞撞。

     到家知道我被骗了！不是骨折了，而是很久之前就骨折了。现已拆除石膏，慢慢活动和恢复中———他们总是那样，任何状况，都要坚持等到呈现乐观趋势时才告知儿女，不想让儿女担心。

      母亲：没事的，我觉得最近挺好的，家务活全是你爸干，做了几个月的饭，比我做的好吃多咯，赶紧告诉他你想吃啥，让他做..父亲：看你妈最会给人戴高帽了...（套路啊）母亲：我没说错呀，病了三个月，你爸做了三个月的饭，洗了三个月的衣服，给我每天梳头发也梳了整整三个多月。六十五岁的老太太，记忆力衰退的厉害，这句话在我走之前，她重复了十几遍，笑容布满那张爬满皱纹的脸。

     那幅画面我容易就能想象出来：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微弓着身子，一双干农活粗糙的大手揽过老太太已经掉落的所剩无几的细软的花白长发，用我小时候用过的梳子，快速的收拢，用发带扎好。 乖巧的如同小姑娘一样的老太太端坐着，嘴角抿着笑，看着镜中里的自己，一定盼望老头握着梳子的手，可以慢一些，轻一些，好让那些前尘往事，像电视上演的一样，一幕幕，浮现出来。。。

      他们的故事并没有一样浪漫的开头。每一次回家我必做的事情就是翻看老照片。相框中的父亲是一枚热气腾腾的小鲜肉，16岁在天安门前，英姿勃发。他是全村唯一的高中毕业生，18岁就担任了村委书记，是全县唯一的，很出名的“娃娃书记”。而母亲就很普通，只上到小学二年级，但一头乌黑的大麻花长辫子，满脸的胶原蛋白，无比清纯。他们的结合来自于姨夫的介绍，姨夫是本乡的乡长。裙带关系的强强联手只有三年，父亲就下课了---当时的大学生是需要选送的，父亲选送了大姑姑上大学，两年后又想选送二姑姑的时候，饭碗就丢掉了，被贬到小学当老师，而父亲出于面子不去学校报到，扛起锄头成为一名郁郁不得志的农民。雪上加霜的是，在小姑姑成为本村第一个离婚带孩子回娘家的先锋人物时，妈妈的悲惨生活开始了。。。家暴是常见的，但被一群人施暴却是少见的。爷爷奶奶爸爸以及人高马大的小姑姑面前，瘦弱的妈妈是难以抵抗的。任何小事都可以成为导火索，但任何事都没有人愿意站在妈妈身边。家里有一只羊，每天爷爷早起为姑姑的孩子挤奶，从来没有我们的份儿。妈妈在一个早晨起的更早为我挤到了羊奶喝，爷爷没挤到的时候，迎接妈妈的就是全家人的围攻。。。暴风雨过后，妈妈躺在炕上不吃不喝默默流泪，身边悄悄的挤了三个孩子陪她一起流泪。

      但母亲是很不争气的。

      幼小的孩童心灵都能分辨出来奶奶对她是不好的，爷爷对她是不好的，爸爸对她是不好的。但她好像忘记了，她在屋前种了很多花花草草和青菜，爷爷常常在母亲前脚种了东西，他后脚就拔掉，没人知道有什么理由，也许讨厌一个人就是没理由的。有一年终于勉强存活了一颗西红柿苗，结了两个小小的西红柿。我和弟弟看着那红艳艳的西红柿口水都快流下来了。等着母亲慢吞吞的洗干净，慢吞吞的将两个西红柿切成四份，我与弟弟，母亲，还有一份，我们诧异，给谁？母亲说让拿给奶奶，弟弟和我等不及了，说：给奶奶干嘛她对我们又不好，在说就这么点儿，以后长多了再给。妈妈说："你奶奶跟小孩似的嘴可馋了，快给她让她尝尝新鲜吧"..弟弟只好不情愿的去了。爷爷重病三年，在炕上吃喝拉撒是常有的事，妈妈围着炕头奔波，三年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后来爷爷去世了，回光返照之时，忽然想起他的老底，示意爸爸从很多年没动过的水缸底下挖出66个民国银元，从巴巴围观的子女中间拉出母亲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妈妈的哭声顿时提高了几个八度。。。

      回到我所在的城市，告诉老公的语气像说一件很搞笑的事情，你知道吗，我爸每天帮我妈梳头发。老公笑了，说，那不是挺好吗？我却忽然笑不出来了，我想到父母结婚四十五年了，如果需要用四十五年才能盼得一丝丝的温柔与呵护，这盼望，是值得的吗？如果用四十五年的付出，换回来了三个月的照顾，这喜不自胜是有意义的吗？

    老公说：有总比没有好吧。其实男人也很不容易的。

    好吧！

    我想起了那部电影《归来》，看到冯婉瑜一次次的车站接人，看到女人的执念和韧性，深入到骨髓意识，很想知道在那之前的故事——是什么造成了她如此这般，那个男人很爱她吗？那个男人让她终身难忘吗？于是翻开了原著《陆犯焉识》，大跌眼镜，又倍受感动。

      精通八国语言的花花公子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妻子从来没有入过眼，而在多年的牢狱生活中，反刍自己的一生，忽然发现，他想的最多的就是她。一次次的计划，一次次的越狱，一次次的经历种种困难折磨，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想要到她身边告诉她：他心里是有她的。他不能允许这件事被他带到坟墓里去。这是他人生最后唯一的事情了！《归来》让我看到女人的爱，是要在漫长的岁月里等待，坚守，拒绝诱惑，而原著《陆犯焉识》让我看到更多的是男人的爱，翻越崇山峻岭，最终如同断线的风筝，甘愿停留在你的脚下。我常常在母亲身边懂得她的喜怒哀乐，我不怎么与父亲相处，我从不了解他的骄傲，失落，哀愁。。。但一定是有过的。

     我终于理解母亲的“不争气”了，我也终于原谅父亲了。

    小轩窗，正梳妆。这世上，似乎没有爱到达不了的地方。

    父亲为母亲梳头发的画面，一直在我的心田里，泛出，温柔的，动人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