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会死。对死的念念不忘,可反照生活的价值:你在做什么,你是否感到痛苦,你的痛苦是否会延续到死为止。牵挂死,不过是因为活得过于恐惧,过于辛苦,过于沉重。
而这显然是不对劲的。
不对劲的不是恐惧、辛苦和沉重本身,而是我们的质疑。我们以为这个世界存在另外一种生活,如乐园一般轻松自在逍遥。我们疑心自己在某方面犯了错,不管是头脑还是灵魂,不管是思维方式还是勤奋程度,总有一个地方存在不足存在欠缺,不然何以如此痛苦?有一种生活叫作别人的生活,那种生活出现在电视里书本里舞台上以及商业营销宣传的口号中,那种生活时时刻刻在告诉我们,你没达到理想的生活,是出于自身的懒惰或时运不济。
因为这种理想生活无可置疑的“存在”,我们越发质疑自己,质疑本身又成为新的痛苦……
即使“理想的生活”不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它至少是你和外界合谋所设置的陷阱。哪怕这种“合谋”是被动的过程,也足以勾起你对生活过高的预期,可怕的是,类似的预期并非出于生活日渐向好的希望,而是出于对当下的厌恶与逃避。生活本身并不存在一个坚实的抓手,能够让我们以极快的速度跳离痛苦,因为你是某个环境某个时代所造就的你,哪怕你的心智不足以理解痛苦背后的内容,哪怕你认为时间和空间不可能影响自身的心智,你都不会是一个单纯的个体,你的痛苦也绝非单纯个体所感知的痛苦。
佛家讲的“轮回”,大约不是我们俗人所指的前世今生后世的循环,而是在苦海中不断兜兜转转的状态。这不属于宗教神秘主义层面的意义。造就痛苦的并非绝对是我们,这世界本身就是苦海,人生就是苦难的过程。这一点,二战集中营里的犹太人、文革中被批斗被谋害的知识分子以及那些在地震被海啸中妻离子散的人们一定会赞同。即使是身处如今看似繁荣的时代,我们所感知的压力和恐惧也并非庸人自扰。如果非得说原因在于我们,不过是我们缺乏了应对时代病的能力——奇怪的是,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提醒我们,有这样一种能力的存在,更谈不上培养它。
对于生的无能为力,和对于死的无可逃避实质上是同一件事,只是我们过分高估了自己,自以为能掌控所谓的命运,能保护自己的利益,能精进精神变得强大,能得到并且维持爱的状态——说到底,是由于我们没有成为所谓的很厉害的人。在这个看似悲观的过程中,我们正如《皇帝的新装》里头的大臣们,绝不允许自己说出真话,每一个漂亮的励志的谎言都能受到欢迎——无视生的无能为力与死的无可逃避,却又梦想着能够出离痛苦,这正如拿着一块烙红的铁块却乞求内心得以清凉。我们害怕一旦承认自身的软弱,一旦承认时间和空间的不可操控,一旦承认理想生活的虚妄,就会失去活着的勇气——毕竟真相背后是我们未知的领域,人们对未知的事物总有着本能的恐惧。
我们都知道要直面困难直面痛苦,却不知道直面的另一层意义是承认它接受它。于是,“直面”成了极为空洞的词。
不懂接纳,抗拒痛苦的唯一下场就是产生恐惧心。
我的恐惧心大部分是关于孩子的。有时在夜里我都会自问,在这个世界,我能保护好孩子吗?作为一个男人,保护家人不正是自己的职责吗?作为一个父亲,让孩子拥有快乐的童年不正是应尽的义务吗?一直以来,我们不都是这样被教育过来的吗?
然而思前想后,我却发现即使用尽办法,使尽一切教育的手段,也不敢确保孩子的安全以及他的健康,更别提拥有幸福的生活。这一切都不可能是我给予的,虽然我在这个范畴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但不是万能的上帝。不但我不能,哪怕孩子拥有应对种种问题的能力,他有聪明的头脑和极高的素养,他本身也是这个时代中不显眼的个体而已。既然是个体,就随时有被各种不确定因素吞没的可能。没有为人父母的人是很难理解这种恐惧的。
我不知道哪天病痛会不会袭击他,不知道哪位学校的恶霸会不会欺负他,不知道哪位老师会不会拧他的脸……不知道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在这些因素面前,我是如此无力,我能做的仅仅是想尽办法教会他坚强面对一切,在他受到不公平不公正的待遇时陪伴他鼓励他。即使如此,我也总有一天会离他而去。这是无可辩驳的自然规律。
不仅无法保护孩子,我不能做不可做不会做的事情实在太多。我们本身就是弱小的个体,是微尘,我们的大部分痛苦,不过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微尘这一事实,仿佛一旦承认自己弱小,我们就有悲观的嫌疑,就不够正能量。我们会进入一个极为荒唐的圈套,以为痛苦是弱小的表现,以为弱小是无所作为的表现,殊不知承认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气,而这种勇气恰恰是生活最需要的部分。
人本身就是弱小的。假如真的有理想的生活,我以为“以弱小的姿态认真地活着”即是,毋宁他是何种职业何种身份。人类一切可以引为傲的业绩,都是弱小且认真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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