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

作者: 八翼 | 来源:发表于2018-12-12 22:20 被阅读19次

    她还记得自己刚入宫的情景。

    一叠小轿,就这样晃晃悠悠,跨过了高高的门槛,穿过了重重的宫门。

    她偷偷掀起轿帘,仰望着高高的飞檐,和屋脊上肃穆的坐脊兽,看着廊下的宫铃轻轻地颤动。

    叮铃,叮铃。

    回荡在偌大的殿群。

    她还记得掌事的宦官留下了自己的牌子,高声地唱和“临安高翰林之女,年十七”,她还记得传旨的内臣高声诵读“临安高氏蕙质兰心,德容言工皆出类拔萃”,她还记得封妃的时候,后宫的女人们艳羡的目光,奴才们谄媚的笑容……

    始终不能忘记在软轿中的惊鸿一瞥。

    层层叠叠的石阶,高高地簇拥着雄伟的宫宇,空荡荡的,没有生息,连飞鸟也不曾触及。单薄清瘦的青年坐在石阶上,俯视着浩渺苍生,孤独而高远。像是展翅的飞鸟,有着走兽不能玷污的羽毛。玄色的衣袍像是水一般,顺着石阶流淌下来,金线构成的,兴许是盘龙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是宫廷中最遥远的存在。

    君似天上月,侬似云中鸟。

    可念而不可及。

    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常伴君王?

    高祖福衰祚薄 晚有儿息。少帝即位之后,势单力薄,故由太后掌权执政,庙堂垂帘,以御四方。她的儿子是君王,她的儿子是云端,她不能容许任何淤泥一般低贱的女子妄图攀附,妄图玷污。

    后宫那时已有一株人间富贵花。白日里艳丽多姿,黑夜间狰狞可怖。

    长安王氏内有倾国倾城之姿,外有父兄加持。一时之间,如日中天,位高权重。太后需要她父兄的骁勇善战,需要三足鼎立的局面,故千般恩宠,万般纵容。可是养虎为患,王氏一族朝堂之上,功高震主;后宫之内,只手遮天。凡有不俯首称臣者,或贬谪或赐死或生不如死。

    原本打定了不参与后宫乌烟瘴气的争妍斗艳。而她才情两绝,家世显赫,断不能为王氏所容,怎可能置身事外?王氏警觉,而她也不是人善可欺。不堪其辱,不甘居于人下,最好的方式就是成为后宫最有权势的女人。所以她淡施粉黛,不随波逐流,不攀炎附势,不轻易表明立场,一旦出鞘,必然显现锋芒。与世无争的世外仙葩为了自保、为了母族荣辱,不得不走上背水一战的征途。至此虽然强颜,虽然欢笑,她的心一如既往的一潭死水。太后知晓她聪明有城府有心记,又不同于那些个狐媚,清水芙蓉又善解人意,能够牵制王氏,何乐而不为?原本无意于君王,但是在于那双高傲的淡漠的又洞察一切的眸子对上时,还是忍不住想起李商隐的那首诗来:

    贾氏窥帘韩掾少。

    一眼万年,禁不住期盼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来。

    只一眼,她便输得彻底。

    当王氏一再欺人太甚,盛气凌人,看见他缓带轻裘而来,仿佛昙华一世。忽然能够理解为何太后总是那么挑剔他身边的女子--这样的风华,只怕是凡尘烟花不能承接。一向无欲无求的她,头一次有了势在必得的好胜心。忍不住想,自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若是自己做了他的枕边人,联姻结亲还是可的,只是定要他眼里心里只自己一人。只一回,想引起他的注意。这样欺骗自己,却断断忘了贪妄难绝。她利用母族打压王氏,在后宫步步为营,部署着翻云覆雨。她亲近太后,希望得到更多的褒奖嘉评。如鱼得水。她的位份扶摇直上。她的母族担起大梁。她将王氏踩在脚底。她将六宫拿捏掌心。他的目光转过来,他的音容笑貌越发接近,他的吐息渐渐靠近。他给予她的荣宠越来越多。郎情妾意,如胶似漆。温和的,细心的,平等的,像是寻常夫妻一般的。

    她想,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而她,大概这么幸福的第一人吧?

    上元节游园。她华服凤冠,喜气洋洋地雍容华贵地站在他的身边。而他目光一动,快活的,像个少年。她理所当然地迎着他走去,王氏已故,后宫之中还有谁可以与他并肩?可他却轻轻穿过她的影子,走向那些模糊的背景一般的芸芸众生中,撷来一片月色。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长孙氏。那个长久称病不出,不见君王,不问安好,彻彻底底的局外人,那个存在感稀薄的,偶尔在太后深宫中的幢幢灯影中可以看见的平静如水的人。那个看似任性淡漠却运气好到活到今天的女人……

    凭什么?自己厮杀了那么多?她可以坐享其成?难道王氏会这么蠢钝以为她毫无威胁吗?

    长孙氏没有显赫的母族,没有她一点就通的聪明,更没有她艳冠群芳的美貌,她也没有太多的荣宠,也没有顶级的位份,可是她也不像同阶的妃嫔那般不如意。

    兴许是太后的庇佑,她一直这么认为。可是现在看看,她的低调安稳似乎不仅仅是太后的护持……看看那眼神。她冷哼。他笑语低声,怕是惹恼了身边冰雕玉琢的女子。那么心疼。好像风要吹坏了便是。

    她像个妒妇一般,失了头脑,失了心智,疯狂地挖着关于长孙氏的蛛丝马迹。她请奏让长孙氏出面助自己协理六宫。满打满算地请君入瓮。他不耐烦地说长孙性子恬淡不喜流俗后宫乌烟瘴气吵吵嚷嚷庸脂俗粉不要坏了她的心情便是。眼里心里,满满地都是怎样讨好那个女人。以前真是太疏忽了。竟然不知道有这样的劲敌。她暗暗攥拳,咬牙切齿。却不知自己和王氏多么地相似。

    都是可怜人。几番算计不成,反倒打草惊蛇。长孙氏反客为主,懒懒地僭越地坐在榻上,睥睨众生。我在后宫的时候,你在哪里?她平静地敲打。可是不仅未能唤醒她的痴迷,反倒激起她的执念。相濡以沫,两小无猜?君当作磐石,妾当做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她的气质美如兰,才华赋比仙,在长孙氏连争宠都不需要的面前,算什么呢?

    她想要扳倒她。她拼尽全力地邀宠献媚,拼尽全力地赌上了母族的威严。长孙氏不言,同情怜悯。君王当戏一般的敷衍。可是她要的不是赏赐不是夸奖,而是独一无二啊!

    忽然想起王氏死的时候。她说,在后宫里,一旦有真情,也就输了。她忍不住泛起涟涟泪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氏还说了什么?你永远也斗不过她。还是他?她想罢了罢了,斗不过也罢,那就好好地看着,哪怕作为第二仅仅分得一角他的真情也好。想想,也是知足了。毕竟他也是喜欢她的吧?太后说,后宫里真情是最毒的刀。长孙氏笑,太后也笑。仿佛是在暗示她什么?讽刺吗?得意吗?还是同情?是悲悯?

    她不在乎。

    可是。后宫里出现了第二个临安高氏。天真又狠辣,像极了她的模样。她这才明白。原来,他给了她几乎是一切。他让她成为了第二个王氏。后宫对于帝王来说,是第二个朝堂。这里要的是制衡,这里是前朝的风向。达官贵人的女子争去吧!

    这些红颜不过是区别于文臣武将的另一批死士,飞鸟尽,良弓藏。用你牵制她,用她牵制你。一旦平衡失调,种种荣宠,不过过眼烟云,弃子尔尔!

    这里还会有第二个高氏,第三个王氏……

    她坐在冰冷的冷宫,嘲笑着高高在上的长孙氏。羡慕得嫉妒。毕竟她独一无二,她有的真心,让她不必牵连其中,不必趟这趟浑水。“迟早,你人老珠黄,他也会不要你!”她啐道,嫉妒到面目全非。“后宫没有真情。”她笑。长孙氏为她斟了一杯酒,有些无奈。“说得好像我有一样。”

    有什么不同呢?自己和那些芸芸者于君王而言代表着权势,自相残杀,收场之时便是抛弃之时。

    而与长孙相争的是帝王,勉力维系的是一颗真心。

    比战场更可怕的,是后宫;比后宫更凉薄的,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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