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高的台子,灼人的舞台灯光,气温在这个十月份的晚上尤其热烈。四飞把手里抓着的吉他递给旁边的男人,冲着台下的疯狂呐喊声压了压手掌,不算小的体育场立刻停止沸腾。拿过支架上的话筒,四飞看着旁边的男人细细摸索着那把换了数不清的弦,边角磕碰了不少的旧吉他,声音有些许颤,“今天特别开心,能邀请到我曾经的搭档一起站在舞台上,真正的四飞把一首《或许》献给大家。”
沉默又沉默,第一句歌词才缓缓从口中蹦出来,“一个人要把肉身放在岁月的砧板上,锻打多少次,他的心才能坚冷如钢……”刹那,男人猛然闭上了眼睛,听不到欢呼了,听不到掌声了,甚至听不到舞台后面其他乐器的伴奏了,只剩下了两张年少的脸庞,青春、欢笑、汗与泪、啤酒和烧烤摊,还有这首《或许》,统统就像碎片在脑袋里摔落了一地,胡乱的穿梭在时光里。
是啊,四飞其实不是四飞,四飞是阿四,阿四和大飞才是真正的四飞。
那一年,抱着一把吉他坐在音乐学院的一群面试老师面前时,大飞都是傲气十足的,弹了一首《十面埋伏》,又谈了一首《恰空》,在全票通过中就昂着头走出去了。尽管在名气不小的学校里,一手好技艺外加一个好嗓子,一直拔尖的专业成绩,大飞高调又高傲,直到在一场音乐比赛里的帮唱环节,遇见了阿四,大飞凭借半首歌曲就断定自己遇到了强劲的对手,将遇良才,棋逢对手,结局无非两种,冰刃相对,不然即为惺惺相惜,这句话始终不会太错。而对于看似独孤求败的大飞,心底里其实埋着的全是伯牙子期的情怀。
大飞各种打听,愣是在一个太阳高照的大中午把阿四截在了食堂门口,单刀直入,丝毫不拐弯抹角,“同学,你歌唱的还不错,咱们聊会儿呗!”
阿四打量着突然冲出来的同学几秒,眼神闪了闪,客客气气的推辞,“谢谢啊,我得吃饭。”
“咱就聊一会儿!”
“我真得吃饭。”
“那我请你!”
“好!”,斩钉截铁,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回答反倒让大飞给愣了两下,仅一中午,一见如故,相知恨晚的情感就埋在俩人的胸口久久不能消散。
于是接连几顿饭之后,志趣相投,闭门合辙之言论迅速把相识个把月的同学情谊升华到了兄弟之间的伟大革命友谊,并浇灌出了四飞乐队这枚在学校名噪一时的可口小果实。
想到这儿,大飞忽的笑了,睁开眼看着舞台远处的漆黑,转眼又变成了当时在教学楼房顶上啤酒罐相撞,勾肩搭背的黑夜了,毕业在即,两个楼顶一杯酒,对酌共相亲的逐梦少年,高谈阔论,共敬未来的兴奋模样真好呀。那一夜来的多感人,多不容易,除了这两个人还有谁知道呢。
阿四爸说,“音乐学院也让你上了,回来吧,中学正招音乐老师!”,阿四怎么都不肯,这牛脾气,气的阿四爸摔了电话。过了几天,阿四妈说,“回来吧,你爸都被气病了,回来再说。”于是,病床前跪着的梗着脖子的阿四,把阿四妈也急病了。阿四怎么会没有动摇过呢,只是一个为了自己,为了梦想,还在坚持的拼搏大飞就站在背后。阿四从没跟大飞说过这些,但大飞不是不知道。
大飞其实很孤单,曾经的一场车祸,不仅送走了高大的父亲,也送走了母亲曾经的温柔和理智。之后,大飞妈只记得以前的快乐,于是悲痛都是大飞的,“大飞,你去把大衣拿来,你爸加班,我给他送去。”,“妈,爸刚打了电话,马上就回来,让您先把药喝了。”有亲戚帮助和巨额赔款,但十六岁开始,大飞就只能带着破裂的心笑着宽慰神志不清的妈妈了。大飞其实很早就在校园里憧憬以后了,也其实很早就在校园外拼命了,有些苦痛,不说出来,是因为太疼了。大飞怎么可能没有迷茫过,只是一个为了四飞,为了自己,还在坚持的倔强阿四就站在背后。大飞从没跟阿四说过这些,但阿四不是不知道。
畅饮谈梦的青春是多么好,只是有些可惜了,一如古人苦寻成功,历经磨难后的感叹,“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二如那朗朗上口的老生常谈,“莫道君早行,更有早行人”,四飞走出校门,尽管怀拥天赋,心装前途,也看到那成功门前的万马千军,摩肩接踵,望也望不到尽头。
无措、迷惘,但,那又能如何呢,恰逢年轻,恰逢有梦,恰逢路上有伴,恰逢都能咬牙不放弃,恰逢这一切都能恰逢在一起。
四飞还是四飞,在租来的屋子里一起假装面对着万千群众奋力演奏,四飞还是四飞,为了生计和继续前进的梦想在酒吧驻唱、兼职琴行,四飞还是四飞,被生活打磨的四飞更接近完整的四飞。
四飞也是在那时候常常想起那个各种找茬的年过半百的老师,一首《或许》,这儿唱的不对,那儿唱的不对,两个年轻气盛的,又怎么肯服输,不断地练习,不断地请教,最后其他老师都认可了,这老头儿还是摇摇头,“你们的民谣压根儿听不出味儿来。”好像也是在那时候,四飞终于能感受到肉身在岁月砧板上的痛。
所幸,人生虽然坎坷,自有苦痛过失,就会有甘乐盈得,阿四接到某唱片公司电话的时候,正在琴行换弦,平静的挂了电话之后仍靠坐在沙发上久久的沉默,老板不满的轻声召唤,才唤回了他濒临爆炸的神经。
阿四赶忙拨通了大飞的电话,也在自己惊喜之余,故弄玄虚,想要制造一个更大的惊喜,才压抑住声音里的喜悦,故意换上悲伤沉闷的音色,“大飞!晚上咱们去常去的那家烧烤摊儿吧,我有个事儿想跟你说。”
电话那头似是有些意外,沉静了几秒钟才说,“好。”
阿四到的时候大飞已经点了一打啤酒,不少的串儿,许是见了阿四那神情中掩不住的喜色,大飞明显松了口气。
“大飞,我可有一个大惊喜告诉你,有唱片公司听了咱寄过去的歌要给咱发唱片了!”
没能看到那种惊喜而不自已的表现,反倒有些犹豫和苦楚,大飞张张合合半天嘴巴,才把郁结在心里几天的话说了出来,“阿四,对不起。”
大飞在琴行工作时遇到了一个善良又可怜的姑娘,阿四知道,阿四见过,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一个勤劳上进的姑娘,一个大飞爱着也爱着大飞的姑娘。姑娘很好,自己辛苦工作却从不埋怨还坚定支持着四飞;姑娘很孝,大飞妈没走之前陪着大飞上下打理,不眠不休得忙碌着;姑娘很倔,不顾家里人的强势反对硬要陪在一穷二白的大飞身边。阿四忘不掉大飞谈起姑娘的神情,是爱情,是感动,是一只黑夜里漂泊的小船终于被灯塔照亮了路途,是一颗坚硬的冰块终于被温暖成了柔软的水。阿四那时候就肯定大飞找到了自己遗失的肋骨。只是于大飞而言,看到她一个瘦弱的身体兼几份工作却不言语怎么能不难过,在工作时受伤的胳膊却撒谎称不小心怎么能不痛心。多少年来,照进大飞生命里的第一束光亮怎么能不被自己仔细呵护着呢。大飞抚着姑娘年纪轻轻却苍老出几根白发的瞬间,心疼、自责、愧疚一股脑冲到了头顶,泪掉的无法控制,男儿泪比黄金贵,只在痛彻心扉时,带她回老家吧,用灵魂去保护她吧,用生命去爱护她吧,这变成了大飞刻骨又深切的执念,执念那么深,替换了属于四飞的青春和梦。
阿四,对不起,对不起,阿四。
四飞,对不起,对不起,四飞。
大飞看到了阿四眼睛里的悲痛,却没有等到阿四的逼迫和质问,阿四听完理由后默默愣了几分钟后,就猛地死抱住大飞的肩膀,哽咽了一句,“兄弟”。一晚上的啤酒,烤串,一样是毕业季,一如八年前的楼顶上,一样都是追梦的人。除了时间变了,地点变了,什么都没变。
阿四送走大飞和那姑娘之后,便很少再联络,除了过年过节的短信,便只是这一次,一条信息和托人送去的几张门票——大飞,我在你家的城市有场表演,带着家人一起来吧。
到了场地,大飞被临时拖到了舞台上,凝着好兄弟平静而深邃的眼睛,大飞没有说话,多少年没有再见了呀,可默契也没有丝毫的褪减。
阿四看着旁边弹着吉他唱歌的大飞,想起了刚刚他紧牵着的那个笑的一脸幸福温柔的姑娘还有他怀抱里的可爱女儿,也想起了当年一个人抱着大飞留下来的吉他,决定作为四飞一直唱下去的自己。
台下的掌声其实很大,欢呼声其实很大,伴奏的声音其实很大,阿四和大飞对望了一眼,就接着唱了起来,“或许我们追求一生,仍要从追求本身寻找,或许答案不在远方,而在你我的心上……”
是啊,大飞,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答案,我的在这个台上,你的在台下的那一大一小的两个姑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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