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清代名士纪昀《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一个这样的狐狸精故事：
一书生家中有园亭，夜雨独坐。
忽一女子搴帘而入，自云家在墙外，窥宋已久，今冒雨相就。
书生曰：“雨猛如是，尔衣履不濡，何也？”女词穷，自承为狐。
问：“此间少年多矣，何独就我？”曰：“前缘。”
问：“此缘谁所记载？谁所管领？又谁以告尔？尔前世何人？我前生何人？其结缘何事？又在何代何年？请道其祥。”狐仓促不能对，嗫懦久之，曰：“子千百日不坐此，今适坐此；我见千百人不相悦，独见君相悦；其为前缘审矣，请勿拒。”
书生曰：“有前缘者必相悦。吾方坐此，尔适自来，而吾漠然心不动，则无缘审矣，请勿留。”
女趑趄间，闻窗外呼曰：“婢子不解事，何必定觅此木强人！”女子举袖一挥，灭灯而去。
一个狐仙爱上了一个书生，有意扮演邻女窥宋，或是红拂夜奔，于是雨夜前来、主动示爱。结果，木讷的书生要她给自己一个相爱的理由。狐狸精说：“子千百年来不坐此，今坐此，吾见千百人不相悦，独见君相悦。此前缘审矣，请勿拒”。这段让人想到张爱玲的“于千万年的无涯的时间的荒野之中，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正好遇到了。遇到了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只能轻轻地说一句，啊，原来你也在这里”。可惜，木书生并不认可所谓“前缘”，而是强硬回应说“吾漠然心不动，则无缘审矣，请勿留。”书生终究还是拒了狐仙，纵然是千百日中，“独今日坐此”；纵然是千百人中，“独见君相悦”。
这是一则与我们平时常见的书生美女艳遇大相径庭的故事。话说纪晓岚很反感《聊斋志异》里满篇的“燕昵之词，媟狎之态”，所以写了《阅微草堂笔记》这本类似新闻报道的志异故事，以狐鬼外衣还原生活常态，反传奇，好强辩，一反那些才子佳人的俗套。那个絮絮不休地考证“前缘”的呆书生，让人联想到一部美剧——以“科学天才”为背景的情景喜剧《生活大爆炸》，主角谢耳朵Sheldon是智商187的理论物理学家，对任何生活琐事都习惯用科学理论雄辩，丝毫不懂情趣，对美女绝缘，什么时候谢耳朵无极穿越到中国古代了呢？难怪最后，纪大烟袋都受不了了，以这样一笔结束：忽然窗外传来画外音：“死丫头你有病啊！找谁不好找一榆木疙瘩？”
光写一个认死理的迂腐书生还不够，在这个故事中，生是腐生，狐是呆狐。这只狐仙也笨得可以，不懂“欲擒故纵”，一味长驱直入，豪爽则个，婉约断无。告白时，索断枯肠觅一“缘”由，还没能尽情铺陈，托一滴水、一片云、一掊土、一炷香，捻上一段“因露延岁、以泪偿露”的经典，曲尽其妙、娓娓动听的倾诉，只知理直气壮说有“前缘”，被不断追问时又理屈词穷。如何能够打动那块榆木疙瘩呢？呜呼！我都要替这只狐窘死了，还是回深山老林的洞天府地继续修炼吧！
书生不解风情，终未成就一段佳话。女子只得悻悻而去，“举袖一挥，灭灯而去”，不知心里有多怆然。缘分，或许是世界上最无法强求的一种东西了。世上多的是无缘之缘。
想起《红楼梦》大观园里主要人物居所，据后来人的解读，题名都有寓意：贾宝玉的“怡红院”意为“遗红怨”；林黛玉的“潇湘馆”意为“消香馆”；薛宝钗的“蘅芜苑”意为“恨无缘”。宝黛之恋，不仅因为那胎里带来的纠葛（所谓缘定三生的“木石前盟”），更因为黛玉乃是那个知宝玉爱与痛的人，他们的感情时建立在对于生命之美的共同感知上，所以宝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对妻子宝钗只能是“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尤其当宝玉斥责宝钗“大好女子沽名钓誉”，这两人，再无法有更近的沟通。宝钗这样一个封建时代完美无瑕的淑女，叠加在宝黛的三生之缘上，白白耗费这一场人世作陪，终落得一个“金簪雪里埋”的无言结局，皆因“恨无缘”。人和人的缘分真的很深，可以维系千年，任凭风尘起落，情怀不改。人和人的缘分真的很浅，只不过是相逢刹那，转身便成了永远的陌路。在注定的因缘际遇里，我们真的是别无他法。
人的一生会遭遇无数次相逢，有些人，是你看过便忘了的风景。有些人，则在你的心里生根抽芽。那些无法诠释的感觉，都是没来由的缘分，缘深缘浅，早有分晓。即使在茫茫人海中与某人有了因缘，但一切我们所见之物也都是因缘和合而成，最终也将因为新的因缘而变化，而消灭。《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对于东方人来说，这不是沮丧，而是归途，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所以，因缘亦不可恃，因为缘分这条河流，从容飘荡，从来就不是你我所能把握的。曾经在演艺圈以恩爱夫妻示人的李亚鹏、王菲，2013年9月，正式宣布八年情断，二人婚姻已走到尽头。王菲的微博只有一句话：“这一世，夫妻缘尽至此，我还好，你也保重”。当两个人的缘份结束时，竟然是这样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甚至连回忆都嫌多余。收拾了残局，默默走开。倒是李亚鹏，什么“我要的是一个家庭，你注定是一个传奇”，通过图片形式，长微博说了一大堆。姻缘际会，交手错失，心中不免怆然，他如上面说到的狐仙、宝钗一样，也是“被无缘”的那个人。
因缘际会的暗线埋伏在我们看不见的街角，一拐弯，我们与它擦肩，互视，微笑，彼此记住，或者，遗忘。所谓世界，其实都是人的世界，没有人，世界没有意义。而讲因缘，人是非常关键的因素。严格来讲，所有能碰得上面，有各种直接间接关系的人，都互为因缘。就我们自己而言，别人，他者，无论亲厚，无论好恶，无论朋友还是敌人，都是缘。不是善缘，就是恶缘，或者无所谓善恶之缘。世界上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因缘把我们带到不同的时空，经历许多世事更迭、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总是很奇妙的因缘，人与人关系的建立，显得那么充满偶然又似乎必然——我们的朋友或对手，参与了我们的生活，改变了甚至塑造了我们的生活。有没有认识某些人，我们的人生逻辑肯定很不一样。
有一个新词汇“无缘社会”，该词汇出自日本NHK（日本放送协会，地位相当于CCTV）2010年1月31日期的纪录片《无缘社会-无缘死的冲击》，描述的是当今日本正在步入无缘社会的现状。许多日本人，一是没朋友，“无社缘”，二是和家庭关系疏离甚至崩坏，这是“无血缘”，三则与家乡关系隔离断绝，“无地缘”。
缘，既是一个时间概念，又是一个空间概念，在时间和空间的断裂中，目前日本社会日益呈现的“三无缘”，焉知不是即将到来的中国社会的某种状况？“无血缘”，是单身人士愈来愈多，独居老人死在家中许久才被发现，许多死者身份不明，无人认尸，死时身边没有亲人在场，这叫做“无缘死”。“无地缘”，乡村的年轻人想到城市发展，去了就流离在都市里面，极少回乡，地方只剩老人与小孩，乡镇没落，“故乡”的概念愈趋淡薄。“无社缘”：也不是真的没有朋友，而是没有“真实的”朋友，虚拟空间的朋友无缘见面，真实性也很难确定，而且还常常一下子就从人间消失。至于上班工作部分，跳槽频繁，居无定所，个人与同事、公司之间，难产生深厚的“缘”，也趋向“无缘化”。这种因生命无法汇通的“无缘”，所带来的挥之不去的孤独感，也正在中国社会中渐渐出现，渐渐浓厚。因为孤独的缘故，城市中有各种哭声和喃喃自语，我们细听，就可以听见自己的心事。
常常有些东西不知所终，有些人下落不明，记忆中逐渐淡出，生命中永不再现。不能细究，夜半想起暗自惊心，兀自来来去去，他们说这是人生的常态。缘份的聚合纠缠，只是一种偶然。我多希望在“无缘社会”日益临近的幽冥薄影中，每个人都能正向地、积极地认识“因缘”。“画一个房子，你住在那里面。化一颗种子，种在你的花园”，这两句诗深得“因缘”二字的精髓，人是这个“缘”内最活跃、最重要的因素，你不投入长时间去培育，建构一个空间去交集 ，更关键的是有“渴爱”的“因”，也就是建立联系的心力，我们终究是孤零零的与这个世界毫无关联呀！归根到底，什么是“因缘”呢？打个比方，比如我们种庄稼，种子就是因，而土壤、水分、肥力、空气、阳光就是缘。因缘和合，就长出了庄稼，也就有了果。
缘起，在人群中，我看见你。
缘灭，我看见你，在人群中。
到底是无缘社会，还是有情天地，都在于我们的意会神通，我们在时空中的努力。每朵花，都能等到自己花开的刹那。而没有早一秒也没有晚一秒，被路过的一个人恰好看到，就是因缘。即使花开又花谢，又有什么关系呢？结尽同心缔尽缘，此生虽短意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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