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

作者: 花叔 | 来源:发表于2022-10-12 20:12 被阅读0次

    1969年王继刚率领中国地质小组进驻罗布泊寻找铀矿的时候,他就知道就算他不死他也会被枪毙。他乘着军用火车从北京到郑州,然后转陇海铁路西行,沿岸车站一路都是绿色军装的人潮涌动,慷慨激昂的青年拿着语录在站台上对着台下人山人海进行演说,有一个人被从台上拽到台下,瞬间淹没在滚滚洪流中,就像一根木材消失在火焰中。那种气势汹汹的的气氛感染了同组的同事,大家高唱东方红,一路赶向西方,三天后的凌晨三四点,他们在兰州下了火车,然后乘军用吉普车到罗布泊。漫天黄沙,断壁残垣,一派萧索。他们从车上卸下仪器,开始打井钻眼。

    王继刚是北大62级的学生,学的是地质。四年后文革开始,王继刚第一个跳出来要打倒北大反动学术,从此当上了造反派头头。革了北大的命,他们又去革中国科学院的命。同期的同学赵文严后来回忆说王继刚身上总是有莫名的勇气,极富鼓动性,站在台子上演讲慷慨激昂。他觉得他很像年轻时后的主席。同寝室的范正军却不这么看王继刚。他说刚进校的王继刚其貌不扬,学的是地质,每天却在研究中国水系分布图,还从北大图书馆借来《水经注》和历朝历代河流图谱,每天在寝室里写写算算。范正军问过他在干什么,王继刚头也不抬的说:找人。“找人,找人为什么要看河流图谱?”范正军后来边抽烟边对着我说:“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王继刚疯了。”他吸了一口烟,又笑着吐出来:“谁知道呢,或许他没疯,是我们疯了。”

    赵文严后来跟着王继刚造反,觉得找到了解放前老一辈革命的感觉:“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王继刚就是毛主席,我就是林副主席。可是王继刚在做风光的时候忽然急流勇退,领了一个小分队,在中国地质组前往新疆,具体原因谁也没提,连我也没有。我记得他说的时候态度坚决,大手一挥,不容置疑。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王继刚夺过中国地质小组的权没多久,就派人往四个地方勘探,一个是柴达木河旁的香日德镇,一个是青海湖北岸的峨日村,一个是孔雪河西段,一个就是罗布泊。前面三个一无所获,地质小组的人对后一个也不抱希望,67年原子弹炸过一次,也没见炸出啥东西来。而且他们的作业在军队的严格监视下,每天都有车辆在旁边逡巡一圈然后回去。显然军中领导对这位造反派颇有忌惮,但毫不信任。军队的警惕之心没有烦扰到王继刚,他来到第一天,就站在吉普车上,背靠夕阳,对大家发表了他最后慷慨激昂的演讲。背后的雅丹(土丘)在夕阳下拉长了影子,王继刚的身影看上去比这些静默的土丘还要高大,这样高大的形象一直徘徊在地质队员的脑海中,甚至许多年后他们想起王维刚,就想起上面的画面,而根本不会想到王维刚只是个身高不到一米七的小个子男人。他的莫名勇气给他们信心,他们在罗布泊中心往南三十四公里的地方钻井,夜以继日的勘探铀矿。夕阳西下的时候,在钻井的高台上,高耸的雅丹也不过变成了小土堆,大漠铺满盐碱,如席,可以和夕阳置酒对坐。然而入夜后,无边夜色黑沉沉的,似乎隐藏着巨大的阴谋,偶尔听到一丝风声从远方而来,一直呼啸到更远的远方。他们结伴躲在地窝子里,唱着东方红,把险恶的夜色挡在外面。

    沙漠的生活是周而复始的劳作和惧怕,而且混合了难熬的寂寞。虽然他们互相陪伴,之间却逐渐疏远,彼此不再讲话,动作却出奇的一致。巡逻的军方士兵,也觉得他们再无警示的必要,看到他们,也不再深色凝重,而是面无表情。甚至有一次,军方的士兵向地质组的人借了个火,之后双方无言的看着大漠。然而正当所有人都对这样的无聊习以为常并永远持续下去的时候,在一个平凡的下午三点钟,钻井开始渗出清澈的液体。所有的人都对此视而不见的时候,王维刚发现了,却激动地跳下去,用手去舀那依旧杲杲冒出的液体。那是水。他还没来得及激动的喊上一声,瞬间所有的地表开始渗水,白色的钾盐的地表瞬间融化,显出土黄色的地表。他被淹没在水里。他睁开眼睛,看到远方的街道上绿色的胡杨林和红顶白墙的屋子,人们骑着骆驼来来去去,骆驼背上是大小的包裹。一条条的船悠然航行在自己的头顶,扑棱一条鱼从自己身边掠过,摆动尾鳍游向远方。他忍不住吐出一口气,想要再忍住的时候,被呛了一口水,这才想起自己在水底,挣扎着向水面游去,然而游到中途就觉得气憋的不行,哇的一声吐出所有点水泡,之后水就灌满了整个肺腔。完了,要死了。他在闭眼的最后两秒,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向自己游过来,把自己抱起,然后就失去了知觉。迷迷蒙蒙中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睁开眼睛才发现是自己的父母,母亲抱起自己的头埋在自己胸前:“吓死我了,刚儿。”他闭上眼:“娘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娘你的白头发怎么没有了,娘你怎么年轻了?”他无力思索这些问题,又感觉到有人不断的在摇晃他。“别晃,我难受。”然而他说不出这些话,之后就接着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的吐出一口水。又听到有人说“好了好了,有动静了”。睁眼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地质小组的人围在旁边,看到他醒来,都喜笑颜开。“水呢?湖呢?”他问旁边的人。人们面面相觑,副组长赵文严说:“继刚,哪儿来的湖?你晕倒了,小何把你背回来的啊,你躺了半小时了。”王继刚没答话,站起来往外面走。赵文严要扶,看到王继刚摆摆手,只好任由他走出地窝子。外面还是热腾腾的太阳,烤的地上滚烫,哪见到一丝水?他才知道自己是做梦,失望至极,信步走了几步,蹲下来要哭,然而在他手边,却有一个闪亮的贝壳,新鲜的,不是很久之前的被太阳晒裂的。这是片沙漠,就算曾经是绿洲,现在也只是荒漠。这贝壳从哪里来的呢,王继刚想的时候,又在雅丹边上发现挂着晒干了的水草和一只死螃蟹。那螃蟹显然才死去不久。他瞬间想到了,那不是梦,而是现实。

    以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王继刚在1971年,以反革命罪被批斗。其中一条罪名就是他荒唐地指挥地质小组在罗布泊寻找铀矿。他对此不辩解,但他一直说应该派人把罗布泊挖出来,那地下是一个大湖。革委会的人没人听他的,打了他两个嘴巴子,把他绑在了台上。他站在台上,看着台下汹涌的群众,站起来预备发表他慷慨激昂的演说,却被人按着头跪着。人们把他从台上拉下去,他消失在人群滚滚潮林中。

    他于当年秋天被枪毙,埋在西郊的一个废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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