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武林至尊

得知先生辞世，我正在超市结账付款，微信里收到妻的信息，说金庸先生去世，闻听此言，一盒龟苓膏便摔到地上。仓皇走出超市去开车时，人已浑浑噩噩，待车发动起来，竟茫然无措呆坐。等回过神来，已经过了几分钟，打开微博，先生去世的消息早已铺天盖地，一股悲伤涌上心头。手边的kindle自从买来的那一天起就始终放着《金庸全集》，先生去世当天还曾翻出了《笑傲江湖》读了几页，如今书在人亡，不亦悲乎！

第一次读先生的书，还是五年级，无意中在亲戚家翻出一本三联版的《天龙八部》。彼时三联版的《天龙八部》一共有五本，正应了先生为这部书写的五个词牌，我手中的只有第五本。而当时97版的《天龙八部》还没有大火，因此前面四本写的什么内容完全不知道。只记得翻开第一节，便是“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烽烟举”，一头扎进去，连吃中午饭都没顾上。等到反应过来，发现天都黑了，晚饭时间已过。从此，算是入了先生作品的门。

上了初中，随着先生作品被翻拍成电视剧，我便伴随着电视剧读了越来越多的作品。现在想来都有点难以置信，第一次读射雕三部曲，竟然是在一台486上完成的。毕竟，三联版动辄千元的价格，别说是在二十年前，即使在今天，也不是一个小数目。记得当年读到《神雕侠侣》中元好问的“问世间情为何物”，我便萌生一念，想把先生书中所有古典诗词记录下来，等到《倚天屠龙记》读完，记下来的诗词竟有满满一本。

邓到上了高中，一日从老爹的存货中找到一本《书剑恩仇录》，当时我已经知道这是先生开山之作。一口气读完，却觉得笔法老道，才华横溢。单说书末那篇陈家洛写给香香公主的祭文，十余年来记忆犹新，如今还能通篇背诵。足见先生天赋异禀，真不像是第一次提笔写武侠的人，他的起点，就已经令诸多后辈难以企及。

等上了大学，在一个装了塞班系统的诺基亚手机上疯狂地读先生的作品。《笑傲江湖》的政治隐喻，《连城诀》的向大仲马致敬，《碧血剑》《白马啸西风》也都是在这个时期读完。同时，我也开始看古龙先生的书，也时常拿来与先生的书来做比较。现在想来，此二公都是上天赐给华人的礼物，只可惜一个长寿却封笔过早，一个笔耕不辍却意外早亡，世事如浮云，有谁能料到？

真正读满了“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已经是研究生第二年。以一本《天龙八部》而始，以全套《鹿鼎记》而终。先生的封笔之作，也是我的封卷之书。先生之笔，到了《鹿鼎记》已是神来，无拘无束，便如他自己笔下的独孤求败，“四十岁后，不滞于物”“渐悟至无剑胜有剑之境界”。《鹿鼎记》中，先生解构了自己之前所有的作品，小流氓成了叱诧红人，大侠陈近南死得窝囊透顶，豪气干云的百胜刀王胡逸之为了陈圆圆宁可退隐江湖做个农夫，武功极高的归辛树夫妇中计误杀了反清复明的义士吴六奇。到头来，任你大侠，高手，帮会，门派，江湖上谁都没赢，反而是庙堂上的康熙赢家通吃。书里处处隐喻，有如禅宗，处处机锋。先生当年作为《明报》主笔，号香江四大才子之首，可不是全凭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读先生书，仿佛是读全本的中华传统文化概述。先生学究天人，佛儒道三教合一，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八卦五行。单说先生笔下的武功，中原丐帮的降龙十八掌，招式便出自汉文化中最正统的《易经》。少林派的功夫，“金刚”“般若”“无相”等词语便出自佛经。好书法的朱子柳，西湖梅庄的老三秃笔翁，一出手便是欧颜柳赵，苏黄米蔡。逍遥派的北冥神功出自《庄子》，凌波微步出自《洛神赋》，此等才华，环顾当今作家，找个配给先生提鞋的人都难。不说武功，再说人物起名，同样是以小见到，芷若，不群，我行，求败，清扬，无忌姑且不论，单说武当七侠大名，远桥，莲舟，岱岩，翠山，梨亭，声谷，即使人名，也是景观，此等意境，非深受中华传统影响的人，不可能想得出。而先生之才，又不仅仅在功夫和人物上，一器一物，俱是学问。光是《笑傲江湖》梅庄比剑这一章，就能学不少知识，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嵇康的《广陵散》，张旭的《率意贴》，刘仲仆的《呕血谱》，多少节历史课都记不住的名字，一场比剑，便如印在脑中，经年难忘。

可是，仅仅是学识渊博，先生也成不了一代宗师。论武侠，武功是皮毛，文化是骨血，侠义是灵魂。年少时只爱刀光剑影的搏杀，看不懂那字里行间的侠义，等到年岁见长，回头再看先生笔下的江湖，仁义礼智信，样样不缺。

先生笔下有仁：

……三十多名纤夫到这里都是气喘吁吁，有的便躺在江边，疲惫之极，再也动弹不得。郭靖心道：“瞧来下面的江水比这里更急得多。”又见纤夫中有几个是花白头发的老者，有几个却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都是面黄肌瘦，胸口肋骨根根凸出，蓦地里觉得世上人人皆苦，不由得喉头似乎有物哽住了

那些贫苦的纤夫，让这十几岁的少年记挂了一辈子。几十年后，襄阳城破时，早已是巨侠的郭靖殉城之时，脑海一定会想起十几岁时在浣江边的这一幕。

先生笔下有义：

……洪水旗中那人又高声叫道：“洪水旗唐旗使有令，情势不利，锐金旗诸人速退，日后再为庄旗使报仇。”锐金旗中数人齐声叫道“请洪水旗速退，将来为我们报仇雪恨。锐金旗兄弟，人人和庄旗使同生共死”。

洪水旗中突然扬起黑旗，一人声如巨雷叫道：“锐金旗诸位兄弟，洪水旗决为你们复仇。”

先生生于民国，成长于战乱，锐金旗的这一幕，先生只怕在抗战中没有见过也听说过。最后关头，便是“同生共死”之时。

先生笔下有礼：

……群豪一听，都暗暗钦佩：“久闻大理段皇爷以武林规矩接待同道，果然名不虚传。此处是大理国治下，他只须派遣数百兵马，立时便可拿人。他居然亲身前来，好言相求。”

礼不仅仅是下对上规矩，也是尊对卑的礼貌，礼下庶人，同处江湖便是江湖规矩。你不是皇帝大臣，我不是贩夫走卒，一个拱手，一个抱拳，从此便是江湖中人。

先生笔下有智：

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还有什么放不下？倘若适才就此死了，还有什么兴复大燕、报复妻仇的念头？”

破执念是最难的事情，放下一切是最大的智慧。

先生笔下有信：

丘处机道：“古来大英雄真侠士，与人结交是为朋友卖命，只要是义所当为，就算把性命交给了他，又算得了什么？可不曾听说当年荆轲、聂政，有什么斤斤计较。朱家、郭解扶危济困、急人之难，不见得又讨价还价了。”

先生果真对太史公，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先秦两汉，游侠的慷慨悲歌，写在这一番话中，足矣。

先生笔下的江湖，除了儒家传统的仁义礼智信，也少不了儿女情长。先生一生三场婚姻，一场单恋，并且这一点也多为世人所诟病。作为晚辈后生，自付没有资格评论，并非为死者诲。先生年过九旬，乃民国旧人，受传统思想影响极深，加之身为文人，一生感情坎坷。说来也是天意，夏梦逝于2016年的10月30日，两年后的同一天，先生也随她去了。佛说人间有七苦，“求不得”这一苦，先生至死没堪破。

先生堪不破的苦，到了纸上，反而成为读者之福。黄蓉，赵敏，小龙女，郭襄，先生笔下的主角虽然大多为男子，可是女性角色的魅力却一点也不小。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常说先生笔下的爱情，至《神雕侠侣》到了极致，可在晚生看来，郭黄的长岭遇雨，令狐冲的少林听雪，赵敏的大闹婚礼，比之杨过十六年后的纵身一跃，更让人感动万分。

……前途既已注定了是忧患伤心，不论怎生走法，终究避不了、躲不开，便如是咱们在长岭上遇雨一般。”当下两人便在大雨中缓缓行去，直到过了长岭，才见到一家农家，进去避雨。

……突然之间，四下里万籁无声。少林寺寺内寺外聚集豪士数千之众，少室山自山腰以至山脚，正教中人至少也有二三千人，竟不约而同的谁都没有出声，便有人想说话的，也为这寂静的气氛所慑，话到嘴边都缩了回去。似乎只听到雪花落在树叶和从草之上，发出轻柔异常的声音。令狐冲心中忽想：“小师妹这时候不知在干什么？”

……赵敏向范遥道：“苦大师，人家要对我动手，你帮不帮我？”范遥眉头一皱，说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强不来了。”赵敏道：“我偏要勉强。”

江湖不单有仁义礼智信和儿女情长，也有江湖中人的豪气。读古龙作品，古龙爱极了少年，故而笔下人物多有少年心性，要破除世间一切不平事。读先生作品，先生爱极了英雄，故而笔下人物，或主或配，皆有英雄之举。

“乔峰拜庄”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先生笔下，乔峰第一，有此四字，当之无愧。

段正淳低声向范骅、华赫艮、巴天石诸人道：“这位萧大侠与我有救命之恩，待会危机之际，咱们冲入人群，助他脱险。”范骅道：“是！”向拔刃相向的数千群豪瞧了几眼，说道：“对方人多，不知主公有何秒策？”段正淳摇摇头，说道：“大丈夫恩怨分明，尽力而为，以死相报。”大理众士齐声道：“原当如此！

说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到头来无非四个字“原当如此”。

彭莹玉哈哈一笑，右眼中鲜血长流，一只左眼却挣得大大的瞪视着她。丁敏君被他瞪得心头发毛，喝道：“你又不是天鹰教的，何必为了白龟寿送命？”彭莹玉凛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丁敏君不明白的道理，却有千千万万的读者，通过先生的书明白了。

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悲恋，谁知歌罢剩空宴。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生逐海天远。

国恨家仇，满腔抱负，空余恨，尽在歌里。从民国走过来的文人，家国的情怀比后世的作家要多一分。先生写到《鹿鼎记》时虽已入化境，可是那一份家国情怀，却还是割舍不下。这一章借吴六奇江上放歌，与陈近南的半生奔走相呼应，其实又何尝不是那一代文人的南渡北归？

二十多年，读先生小说千万余子，所受教导，又岂是上面寥寥数言可以尽数？

桃花岛落英被风吹散，白驼山的夕阳徐徐落下，活死人墓前水雾沉沉，绝情谷中冷月萧瑟，华山绝顶的石碑诉说着当年五绝论剑时的身姿，光明顶上的血痕记录下六大派的壮举，西湖梅庄、琅环玉洞、侠客岛、鹿鼎山……再也没有陌生人前来拜访。武林至尊埋葬了《九阴真经》和《九阳神功》，把铁罗汉还给了少林寺，将玄铁令留在了摩天崖，他带走了屠龙刀和倚天剑，悄然离去，世间从此再无江湖。

持倚天，战屠龙，华山论剑，皇图霸业终如夏梦

书九阴，注九阳，亢龙有悔，人间从此再无良镛

再见，武林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