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读书,总抱着儒家的观点:“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总以为人就要在这个世界上做出点成绩,才对得起自己这一辈子。那个时候,自己是很不屑竹林七贤,林逋,王尔德这类人的。总觉得他们把大好时光都浪费了,史家记录这些人,简直是误人子弟。
长大之后,我发现自己错了。人岁数越大,就越能体会环境两个字。你开始深刻地知道,任何人做出的任何选择,都是他在所处环境下所能做出的最佳选择。就像吕思勉先生所说:旁观者清是不存在的,不是当局者,根本无法理解当时的环境,而环境的变化,直接影响选择的方向。
你如果没有深刻了解过魏晋那个时代,不知道彼时的洛阳就是一栋巨大的病房,你就不会理解竹林七贤那种人,把整个人生都活成行为艺术。
比如阮籍,后世如王勃那样的天才也感叹“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他却不知道,其实阮籍早年是有政治抱负的:“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他登广武古战场,观楚汉战争处,甚至慨叹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可他11岁时,魏主曹丕演了一出汉帝禅位、自己登基的戏;在他中年时期,看到的都是曹氏与司马氏的残酷政治斗争。他死前,魏禅位于晋的局面已定。他死两年后,魏主正式禅位于晋。也就是说,在阮籍的一生中,他亲眼目睹了两次禅代的残酷政治斗争,这便是他绝望的根源。
终魏晋一代,正是所谓人人纳身狂荡凶狡之中、寄命转盼不保之地,你怎么站队,倒霉的概率都差不多。阮籍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他这个时代的人,谢灵运就这样玩了一辈子,陶渊明就这样宅了一辈子,王戎都发明出不慎掉进厕所的保命术了。你积极进取在他看是浪费生命,他的及时行乐在你看是虚掷光阴,可如今的我们,无论如何理解不了那种对生活的彻底绝望。
所谓魏晋风流,其实是笼罩在巨大死亡阴影下的风流,说白了,那就是活死人的行为艺术。批量产名士的时代,一定是恐怖的时代,《世说新语》好书风姿绮态,容易让人错爱中朝江左,殊不知魏晋不仅有竹林七贤,它还会把竹林七贤扔进厕所里。
以这样的眼光来看,许多事也便容易理解的多了。
比如杜牧,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把大好的年华都扔在青楼里。在后人看来,与杜甫齐名,是极高的荣耀。他理应像杜甫一样,成为一代圣人。
然而,“小杜”的称呼,未必符合杜牧本意,心里也未必舒坦。
和阮籍一样,杜牧也曾心怀天下,一篇《阿房宫赋》让年轻的他名满天下。即便是后来在宣州时,他的差事很清闲,只管骑驴遛马。但一听闻幽州作乱,北方烽烟又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哼哧哼哧写下了数篇政论文。
可此时的唐王朝,早就是件千疮百孔的破衣裳。朝廷内乱,宦官专权,党争浊浪……哪怕真有将相之才,也抵不住大唐之舟外渗内漏。
因为无力扭转,杜牧只能潦倒江湖,以酒为伴。
“半醉半醒游三日”“但将酩酊酬佳节”…此后的诗文,不仅梦多,而且酒多、醉多。
他心存着一丝侥幸。或许在某个角落,有人与他共情。然而,整整十年了,辗转江西、宣州、淮南。只想做个纯粹诗人,却饱尝挤兑和嫌弃。
“非我薄幸于青楼,乃国家薄幸于我。”
在大唐的暮色里,他耗光了所有政治热情。一路凶险,一路冷遇,一路失落,终于无路可走,彻底绝望。
还有美国二战后“垮掉的一代”,他们放浪形骸、吸毒纵欲,直到今天,人们才逐渐理解那一代人的精神内涵:用自己的身体与意识对抗世俗陈规与机器文明。
“二战”之后的美国,经济持续增长,从1945年到1960年,全美国民生产总值增加了一倍,新中产阶级由此兴起。但与繁荣并存的,仍然是战后的伤痛,它没有因为表面上的平静而消褪,相反,大量老兵的伤亡促使人们进入反思期。垮掉的一代没怎么思考,直接给出了行动,他们走在路上,任其失去,不问缘由,用无目的来寻找和反抗,他们与毒品、性滥交为伍,表现得更为激烈一些,他们用狂躁取代了抑郁。
而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始,艺术家和写作者们开始关注个体,作品直指个人内心体验,指向与个人密不可分的家庭关系,指向社会,以及社会的病态。
而那些少年们,对这个病态的社会毫无办法。
既然生活没有办法让我正常,那我就索性不正常;既然我没有办法做到无辜,那我就索性不无辜;既然生活已经没有了远方,那就去他妈的远方。
你只有理解了这种刻骨的绝望,才会理解那些人惊世骇俗的行为。
而这些人背后的质问,才是我们应该深思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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