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遗忘的废墟——《寻梦环游记》

活着的这些人永远受着那些死者的委托。他们只有努力重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将过去从神话和传奇中拉出来，才算清偿了这笔债。

                                                                                    ——米沃什《从波罗的海到太平洋》

为何《coco》这样一部充满了各种骷髅鬼神的电影会一刀不剪在“诸邪回避”的中国院内上映？

并且从11月24日在中国内地上映以来，《寻梦环游记》已经收获非常出色的票房，而“先抑后扬”的逆袭式票房曲线更见证了口碑的不俗，该片也在刚过去的金球奖荣获最佳动画长片。

为什么这样一部探讨“死亡”的片子却做到了老少皆宜雅俗共赏？

这是一个关于以墨西哥亡灵节文化为背景，探讨梦想和家庭之间的关系的电影。亡灵节来临的那一天，小镇的家家户户都会在祭坛上摆上照片，以怀念逝世的亲人，而有一位亲人的照片却因为音乐的原因被禁止了。米格尔从小爱音乐喜欢弹吉他，但是家人盼望他长大继承家族制鞋事业，视音乐为禁忌。为了追求自己的音乐梦想，米格尔在亡灵节那天离家出走了，并误打误撞进入了亡灵的世界。为了回到人间，他必须得到亲人亡魂的祝福，却遭到了家族亡魂的拒绝，因为他们不祝福爱好音乐的米格尔。米格尔决定去寻找已故的歌神德拉库斯，因为他可能就是自己的祖父，他肯定会祝福自己的音乐梦想。在寻找途中，他遇到了快被人忘记而将魂飞魄散的乐手埃克托。

首先，和电影提供的“亡灵世界”有关。相信任何一个看过这部电影的人都不会不为这部电影中瑰异诡谲的亡灵场景而瞠目结舌。正如希区柯克所讽刺的，一个工作了一天以后还要带着手套清洗碗碟的家庭主妇不会想在打扮得漂漂亮亮之后在电影院中仍然看到一个家庭主妇戴着手套在厨房里清洗碗碟。观众总是希望在电影中看到一点不一样，超越平凡生活的世界。电影应该给观众带来视觉体验上的新奇感受。毋庸置疑，这部电影做到了。

当米格尔穿越如梦似幻的花瓣桥，踏过若即若离的花朵，为灿烂炳焕的亡灵世界的奇观盛景幕瞠目结舌时，我相信观众一定有感同身受的震撼。

有别于迪士尼的古典世界总是设置在“很久很久以前”，皮克斯的动画世界是现在时或者将来时，建构于现在和将来，和观众的距离更近。但又从现在的平凡跳脱出去，以惊人的想象力和原创性构造出梦幻般的奇异的想象世界。同样是以墨西哥亡灵节文化为背景，14年福斯公司的《生命之书》里面的人物形象设计感和几何形象感略显奇葩，而《寻梦》的画风更加精致唯美，更加雅俗共赏。

其次，与电影的整体世界观和生死观有关。在一般人的认识里，死是生的对立面，是生命的否定状态，是绝对的虚无。灵魂和来世是目前科学无能为力的领域，也是哲学沉思和宗教作为的地方。但是电影通过墨西哥人“逝者在棺，生者狂欢”的生死观消解了这种沉重。电影中借鉴了许多墨西哥亡灵节的元素，有着地道的墨西哥风情。

和国人“落叶归根”“入土为安”的观念相反，墨西哥人有为尸骨“洗澡”的习俗，会在亡灵节上把亲人的骨殖从土里挖出来，清洗干净再下葬，因为“洗澡”意味着生命重新开始。亡灵节的时候，糖果骷髅头是重要祭祀品。《寻梦》的成功是“拿来主义”极佳范例。

电影里亡灵的面孔五颜六色绚丽多彩，亡灵的生活多姿多彩。电影中还有许多群骨乱飞乱舞的镜头。恐怖的骨头是美丽的，可爱的，色彩斑斓的，而女性骨殖还不乏妩媚多情的意味，对骨头的调侃往往还会成为笑点。

这对中国电影不乏启示，从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到盘古开天、女娲补天等《山海经》中的创世神话到《史记》中的豪侠列传、汉魏六朝的志怪小说、唐宋传奇，中国文学中，神话、寓言、传奇应有尽有，实在完全可以成为动画创作取之无尽的领域，为其提供用之不竭的各类元素。

相比于中国清明节祭奠先人、慎终追远的感恩和缅怀，“逝者在棺，生者狂欢”的生死态度消解了死亡的沉重与虚无感，将死亡真正的“去魅化”了，死亡世界也变成了世俗空间。电影中的亡灵世界是比人类世界更加灿烂辉煌华彩夺目的世界。事实上，当死后的世界如此丰富美丽、多姿多彩的时候，当死亡不是完全的终结的时候，生命不在可贵，时间不再稀缺，死亡就失去了让人类思考和探索的可能性。（当然可能也会让“自杀”变成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亡灵世界跟现实世界没太多区别，如动画中亡灵“刷脸”过检回人间世界的场景就像过海关，不过是回国探亲只能一年一次而已。歌神德拉库斯死后对名利的追逐和热衷，对好友下毒手的阴险狠毒与生前并无二致。

最重要的是，当电影中“真正的死亡时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在爱的记忆消失以前，请记住我。”“死亡并不可怕，遗忘才是最终的告别，请记住我。”这些具有深意甚至哲理意味的台词从人物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它提供了一个新颖别致但又容易深入人心的思考“存在”的方式。

电影中，死了的人可以在活人的记忆中存活，继续在亡灵世界中活蹦乱跳。只有当没有任何人记得你的时候，你才会真正的完全性的死亡，真正的“魂飞魄散”，抹杀掉任何存在感。

它再一次提醒我们：人——需要人的人。

互联网的今天，联系比任何时候都简单方便，我们可以随时随地随意语音或者视频，网上有无数的社区，有无数的社交APP，但是孤独从未走远。这仍然是一个需要怒刷存在感才能不被遗忘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更容易被遗忘被网络淹没的时代。

在此程度上，《寻梦环游记》回归了传统的亲情，皮克斯甚至让追梦少年米格尔倾斜了梦想的天秤，选择了家人而非梦想。这种原始的血脉渊源、亲情关系是“爱”的最好注解。它使作为社会的人获得最真实的存在感。

伊凡·克里玛在《文学与记忆》中说“遗忘是死亡的症状。没有记忆，我们就不再成为人……抗拒死亡，其实就是抗拒遗忘，反之亦然：抵抗住遗忘，我们就能战胜死亡。”当遗忘变得越来越容易的时候，记忆必须逆流而上，在时代的迷茫中，为脆弱的灵魂抵抗遗忘的废墟和流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