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与梦魇
七年前,我从学校出来后,南下广东。
沿海这个地方,工厂林立,没日没夜的机器轰鸣,就像一个患着废唠的老太太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久居也渐觉腻烦。
在年少轻狂的头几年,我一气儿在此度过了好几年,每天清晨在老太太的废唠发作声似的机器“呼噜”声中,揉着梦游一般的眼睛,挣扎着滑下床,走到卫生间,眯一眼窗外,瞄见天边寡白淡漠的一张脸,类似生产车间连夜加班的女人的脸,毫无气色。这样的脸我常常见到。甚至在少女中,也见过这样的脸。那时候的情景大抵多半如此:我从外面买好早餐,然后在路上,常常看见她们。她们有一双茫然的眼睛,和一张寡白的脸。没有表情。头发蓬松凌乱,好像从尘埃中走出来,头发似乎总是不整洁,灰扑扑的。这是她们的标识,我实在太过熟悉。甚至觉得这种熟悉,几乎已经可以作为朋友去对待。所以,我多半总是朝她们微微一笑。然而她们注定是看不到这抹友好的问候的,因为她们的眼神总是很奇怪,是蒙着灰扑扑的雾的,这导致她们的眼睛虽然睁着,却可能只看得见眼前的路。
她们从广东的工厂里源源不断地走出来,步入等待她们的广东的清晨。就像情人等待爱人。广东的清晨是她们的情人,这样说绝不是诬陷,而是因为她们常在夜晚工作,凌晨才能获得解放,而清晨是惟一始终如一地迎接着她们归家的“人”。可能她们不喜欢,或者很抗拒,那种麻木而死灰一样的脸色,起码表明了内心的愤懑。但我不能说什么,因为即便她无法喜欢广东的清晨,那也是她们的事,有些事她们无法抵抗,便惟有默默承受。就像默默承受一个不个不喜欢的“情人”。
她们有的很美丽,不下于城里的千金小姐。如果没有那一张迷雾一般的脸,如果卸掉那具毫无生气的面具,如果让她们在夜里好好睡一觉,然后从清晨满足醒来。我相信,那样美丽的容颜也会像她的盛世年华一样开放。
我很遗憾,她们在清晨的动作常常是步履蹒跚,像脚下失去重心,像从地球跌入茫茫太空。她们有时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废力瞭望,四处打探,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眩晕中转动。一同转动的还有她们站立着的清晨。偶尔有晨光隔着寡白的脸歪歪扭扭地跌下来,像没有用过早餐的孩子,孱弱无力。打在她们的脸上,是一张无法突破迷雾的脸。于是她们像个迷路的小动物,实在柔弱可怜,却无人领养。
我在广东的清晨见过一个妇人,她瘦得可怕,甚至可以说,我看得见那身锐利的骨头之躯是怎样地抵抗着努力裹于身上的裙装。她挥动着柱杆一样的腿和手,手上挂着一个廉价皮包,就像挂在竹竿上一般,摇摇晃晃的。她奋力在人群中前行,我与她扑面而遇。我朝她微微一笑,她却看见了我背后的熟人。
刚下班啊?熟人问。
她勉强挤出笑,算是应付。
不要这么拼命啦!熟人大概是心疼。
她便不再搭理,低下头去,从我身边擦肩而过,一股廉价的却芬芳的味道扬尘而去。
那时清晨的天,是寡白的一张脸。
我在几年后的今天回忆起来,怀疑那是不真实的梦魇。因为家乡的清晨是在花香鸟语中开启征程的。妈妈在家前园里栽了许多蔬菜,丛林在水塘边值守,我从清晨的鸟叫声中满足醒来,拉开窗帘,是一个阳光晴好的天。
清晨,是水淋淋的,像妈妈刚洗过的苹果,香喷喷的。
于是,我终于确定,那些肺唠一般的声音、那些寡白的脸、那些迷茫的女人,真的只是清晨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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