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静
红楼梦第四十五回,林黛玉和薛宝钗终于从“暗战”走向了彼此的“悦纳”。
一 生命的俩个不同形态
前面我们讲过,薛宝钗是圆融通达的,她的周全世故是我们现代人都值得欣赏的一种生命品质。
而林黛玉恰恰相反,是极度自我,宁愿玉碎不为瓦全的一种生命状态。任性却真实。
在林黛玉的眼中,薛宝钗的圆融世故便透着几分“虚伪”。
加之薛宝钗的家世背景、薛宝钗的才华,让孤芳自赏的林黛玉感觉到了最大的威胁,所以,薛宝钗被林黛玉视为最强有力的“情敌”。
二 说说薛宝钗的才华
第三十七回中探春牵头由李纨担任“社长”,他们成立了“海棠诗社”,并定于每月的初二和十六起社。
几次起社作诗唯有薛宝钗的诗可以与林黛玉匹敌。
林黛玉的诗伤感浪漫,但薛宝钗的诗却含蓄浑厚,生命的俩个不同状态从诗中亦可见一斑。
咏白海堂(蘅芜君)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咏白海棠(潇湘妃子)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宝钗的才华不仅仅体现在作诗上,她对作画也是比较精通的。
在第四十二回中,贾母命只有十一二岁的惜春画大观园,惜春擅长写意画,并不擅长工笔画,但祖母命难违,只好硬着头皮应允了下来。
所以她对此是四顾茫然、毫无章法的,看看薛宝钗是怎样为她提供参考的:
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藏该减的要减,该露的要露, 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副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界划的。一点儿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砌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指手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瘸了脚,染脸撕发倒是小事。
再看看薛宝钗对所需准备的画具的了如指掌,便可知她对作画是很精通的:
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着色二十支,小着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 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铅粉十四匣,胭脂十二帖,大赤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箩二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碟子十个,三寸粗白碟子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磁缸二口,一尺长白布口袋四个,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二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
足见她深谙作画之道。
她的才华也体现在对药理的精通。
第四十五回,嗽喘症发作的林黛玉得到了薛宝钗的探视,看到吃药比吃饭还多的弱不禁风的林妹妹,薛宝钗关心的说出了这样一段话:
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养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铞子熬出粥来,要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三 从不屑到和解
林黛玉的孤芳自赏原本是不屑于薛宝钗的圆融世故的,只当是她心机深重。
但宝钗对她的真诚让她懂得了宝钗的好。
作为一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生命状态,宝钗没有非要讨好她的理由。
如果宝钗对贾母的好,对王熙凤的好,对王夫人的好,对宝玉的好是有着某种与利益相关的好,但对黛玉的好就是没有私心的纯粹的关怀。
所以,宁愿独自垂泪也不愿与他人倾吐的黛玉终于愿意在宝钗面前袒露她的苦楚了:
你方才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这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那些底下老婆子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姐姐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
宝钗听到黛玉有如此的为难之处,慨然允诺送黛玉燕窝熬粥滋补。
两个曾经相互嫉妒的生命在交心的一刻彻底和解。从“暗战”走向了彼此的“悦纳”。从相互的嫉妒走向了彼此的欣赏。
曹雪芹真的是一个极具悲悯之心的作家。我不知道用最近出镜率极高的“佛性”这个词描述他是否准确,他的《红楼梦》中我看到的是他对每一种生命状态的悲悯。
林黛玉的早亡是可怜的;薛宝钗一厢情愿的嫁给宝玉是可怜的;王熙凤风光半生最后身陷囹圄是可怜的;贾元春表面风光,实则孤独寂寞是可怜的;贾探春庶出的身世乃至后来的远嫁南洋是可怜的;贾迎春被父逼迫,嫁给暴君虐待致死是可怜的……
每一个来至世上的生命状态都有其可怜可悲之处。他用最温和的方式,最冷静的方式,最剥离的态度,写尽了人世繁华与凋零。
即便是写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也依然是温和的、心存悲悯的。就像薛林二位的争风吃醋,他在书中的描写也是极尽良善的。
她们的“暗战”无非就是言语上的夹枪带棒,明喻暗讽而已,再无任何恶毒的心机与下作姿态。
直到四十五回,他又让俩个相互猜疑、相互嫉妒的生命状态最终走向相互理解、相互信任。
让我们看到:不是所有“情敌”都会剑拔弩张,互扯头发,还可以由相互的对立到彼此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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