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抑郁症朋友

我的一个抑郁症朋友

那天我们谈了很久，临走前他拍出辞呈，执意要把工作辞了。

我问他为什么，明明已经努力到这个位置了，只需要再往上一点点，伸伸手就可以够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他低下头笑了笑，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根烟。

他静静望着窗外，不知道是盯着淅沥的雨还是新嫩的叶。

在记忆里，他不抽烟，连咖啡都很少喝。

因为他说过，只有健康的身体才能感受阳光的温度，风在耳边穿梭的声音。

桌上的温水早就冷透了，店里还在放张国荣的《春夏秋冬》，这家店似乎很喜欢放哥哥的专辑。

同时，也是他最喜欢的咖啡店。

一根烟很快抽完，他笑着说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可能几天，也可能……很久很久”

他连说了两个“很久”，我却在他的脸上看到解脱的感觉，就像是被吹涨的气球，在爆炸的前一秒得到解脱。

我其实很能理解他，做他们这行的，心理医生也是人。

“那，祝你休假愉快！”

我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看着他撑着伞走进雨幕里，白色的风衣衣角慢慢爬上雨水的深色。

如同染上瑕疵的美玉，只不过有的瑕疵擦的掉，有些会一直留着。

可是谁也没有想过，这一转身就是物是人非。

喉咙有些干涩，顺手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冰冷到直达灵魂的凉意。

*

在他辞职的这段时间里，医院忙的不可开交，一台又一台的手术安排上日程。

累的时候就上天台透透气，一个人看着这城市，在香烟的迷雾里苦笑，那个王八蛋，辞了职一定在游山玩水吧。

今年有长假的话，就出去走走。

*

我翻出他的号码，给他打过去，“林安，放假很爽吧，你上次不是说很想去云南旅游吗？”

“你要陪我吗？大忙人。”

我失笑，“好我陪你啊，你等我呗。”

挂了电话之后，我check了下日程，向上面请了两个星期的假。

值完明天的班就结束，想给他一个大惊喜。

*

没想到他先给了我一个大惊喜。

*

“主任！那边有个跳楼的病人，好……好像是林安医生！”

我所有的动作在那一瞬间停了，手脚冰冷地拨开人群，担架上血迹斑斑的躺着人。

我见过无数种他的样子，没想到居然还可以见到他这幅鬼样子。

林安，你最好不要死。

不然你拿什么陪我去云南?！

“病人情况。”

“初步认定自杀，是从家中的阳台上跳下来，肋骨骨折，内脏有不同程度的出血，血压低，病人无意识昏迷，濒临休克。”

“推手术室，上升压药，病人家属呢？”

“还没有来。”

“先进行手术，家属来了下病危和风险告知。”

我逼迫自己冷静，但是我始终找不出原因，能让林安自杀的原因。

事业有成，长相帅气，有车有房，还养了一只猫 。

*

手术结束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浑身恶心，趴在水池旁边呕了很久。

林安在跳楼前还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不过幸好楼层不高还有树木，不然早就摔成酱了。

“调病历，我来当主治医生。”我脱下隔离服，“病人情况稳定，先在ICU监护。”

“主任，您不是要休假吗？”

他倒是想休假，但是这人直愣愣躺在这里，自己还休什么假。

“推后吧，病人家属来了吗？”

*

第一次见到林安的家人，没有想到会是因为这件事。

“林安经常提起你，说你年纪轻轻就医术过人，能交到你这个朋友很荣幸。”

坐在我面前的漂亮女人和林安长得有些相似，是林安的姐姐，林依。

“林安的父母呢？”

“都过世了。”

“……抱歉。”

林依摇摇头，说都过去了。

只不过，看起来林安的姐姐情况也不是很好，只是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别担心，会没有事的。

*

打开病历，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不了解林安。

医科大学心理学毕业的林安，父母双亡，都是因为抑郁症。

而林安本人，在两年前也有就医记录。

*

“醒了？”

躺在病床上的林安看起来脸色还不错，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大医生，多谢你把我从阎罗殿拉回来。改天送你面大锦旗。”

“大锦旗就不用了，你给我好好休息，我还等着你请我吃饭。”

*

这家伙恢复的很好，期间也没有表现出有什么异常，直到有天晚上他深夜call我，说他在天台。

吓得我衣服都没穿齐，匆匆打的到医院。

他要是敢再跳一次，那我就要吐血给他看了。

我趿着拖鞋爬上天台，气都没喘匀就看见他坐在围墙上，夜风吹着他略长的黑发和衣角。

真的很想把他揪下来臭骂一顿，但是又害怕吓到他。

“你在这里干嘛？欣赏夜景啊。”

我一步一步走近他，只看见他在月光下干净的侧脸，瘦削的锁骨。

他没有说话，眼中倒影着这个城市，霓虹绚烂，鳞次栉比的高楼建筑，就像是画着精致妆容的美人。

妖冶诱惑。

夜风微凉，我拢了拢身上的单衣，问他冷不冷。

他注视着远处的城市，轻得如同幻听般道，“你说，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在这座繁忙的城市里，有多少人怀着满心欢喜而来，踏进这里的第一步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可高昂的生活支出和无止境的工作压力来袭，那双亮起的眼睛慢慢暗淡，如同深渊般的失落笼罩和纠缠。

生活，比意想中的艰难。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我看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香烟燃起的雾散在夜风里，丝丝缥缈抓不住也留不住。

抽完烟，他用手机放了一首《春夏秋冬》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是某种缘分

我多么庆幸

……”

林安说：“真好听，不是吗？”

我很害怕，林安一向是个很认真的人，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事。

我想靠近，把他从围墙上拉下来，可是被他制止了，“别过来，有几件事情我只能拜托你帮我。”

“家里那只猫，没事帮我喂一下 。”

他就这么摇摇晃晃站起来，穿着医院的白色条纹病服，单薄飘摇的背影，在不久前还穿着白大褂坐在科室看诊。

最清楚抑郁症的人，也被这个打败了。

林安回望我的那一眼，了无生气的绝望，对于他来说，不是世界抛弃了他，

而是他选择抛弃整个世界。

“林安你个王八蛋！你敢跳下去我就把你家猫扔了，让它出去捡垃圾吃！”

我的声音在颤抖，课上没有教过心理学啊。

林安苦笑，“你干嘛这么残忍 。”

“你对我不是更残忍?好不容易才把你这小子救回来，你要是还想不开，我就真的跟着你一起走了。”

我越想越生气，我们两个都是什么关系了，他生病居然瞒着我。

“为了你，我还把年假提前请了。”我吼道，“给我下来，要死等到你还清欠我的情分再死！”

他闭上眼睛，轻轻说，“对不起。”

整个身子慢慢往前倾，双臂在黑夜里张开，风刮着他的衣袂作响，泄了气力往前栽倒——

“嘭——”

我紧紧抓着他的腰，拼了命的把他往后拖，喘着粗气也没忘记加上一笔，“算上这次，林安，一共欠我两条命。你怎么也换不清了，所以你不许死。”

我拉着他，靠着墙，这一刻有从未有过的真实感。

*

后来林安很配合治疗，没有再提起过自杀。闲来无事的时候就抱着一本书，在院子里看。

我问他什么时候打算回来，继续当医生。

他说，快了。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林安突然跟我说，活着到底是什么——

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

活着我们可以享受阳光下沐浴的温暖，夹杂咸味的海风，千滋百味的美食，可以感受每一次的感动。

活着，为了爱自己的人，为了自己爱的人。

每一个人都在认真而努力的活着，毕竟明天太阳还是会升起，谁也不知道转角有什么浪漫。

——

文/茄子 文章来源公众号【故事篓】，已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