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已过知天命之年。
她出生自东北的大山沟里。从童年到青年,家中一贫如洗。18岁时,父亲的去世对原本糟糕的家庭状况而言,无疑更是雪上加霜。她的母亲,是一个坚韧的女人。然而中年丧夫,且又饱受贫穷之苦的生活遭遇,使得她夜夜掩面而泣。她的母亲无论怎么努力干活,都无法养活四个正在成长阶段的孩子。她和她的弟妹们因为挨饿而日渐消瘦。
那天,刮着嗖嗖寒风。母亲砍柴回到家,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我们必须走出大山”。于是,辗转联系在陕西农村的亲戚,拉扯着四个儿女投奔他们一家去了。离行前两天,为了不让寒风吹坏孩子们的腿,母亲拆掉破旧的褥子,给他们把裤子缝补起来。
她是家中老大。传统观念中,长子必须担负起照顾家庭的重任。每日温饱尚未满足的情况下,母亲自然是无法供四个孩子念书。面对生活的难题,别无选择,她只好在小学尚未毕业时,就辍学帮衬家务农活。尽管她成绩很优秀,在班里还是班干部。她自告奋勇地照顾起弟弟妹妹们,并从未有半句抱怨。
年轻时的她非常漂亮。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眨巴起来时,像会说话一般,而笑起来时,又像是天上弯弯的月亮一样。乌黑的头发总是编成两个又粗又长的辫子搭在挺立的胸前。十几岁时,天生丽质的她,就不乏爱慕追求者。其中,有一个叫张建国的同村人。张建国的家庭状况与他不相上下。也许因为相互生长环境的相似,两人似乎特别投缘。他们自小时常一起去捡柴火,也偶尔在池塘玩耍。在所有同村人眼中,他俩是青梅竹马。逐渐步入青春期后,两人对彼此也顺理成章的开始心生爱慕。
那天,她正准备去砍柴,走到山边遇到张建国。温暖的阳光下,只见他粗壮的肩膀上担着两捆沉甸甸的柴火。“走,今天你不用上去了。我正打算把这担柴火送到你家去。”她笑了笑也就欣然接受。建国隔三差五的帮她砍柴送去她家,开始时她还会不好意思地拒绝,但久而久之便不觉得难为情。她心里已经默默地想,这应该是她将来要嫁的人,为她家做点体力活,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大事。
2
18岁的变故,断送了他俩小无猜的感情。她被带去陕西,张建国仍然留在东北。在那个通信交通都不方便的年代里,对两个年轻人来说,似乎意味着永别。
对张建国的难以释怀,让她足足等待了4年。可这些年里,她再也没有听说过他哪怕一丁点消息。其实她知道,千里之隔,她不可能嫁给那个早已认定的人。22岁,已然到了待嫁的年龄。为了全家人的生活,在这不长不短的4年里,她一门心思地跟母亲日复一日的在田里种地,没有过旁的想法。除此以外,她还搬过砖送过货,像个男人一样拉着个推车,整天灰头土脸。旁人看不出,一个女人竟然力拔山河。岁月的摧残却丝毫没有减少她的美丽。在破旧的衣衫背后,谁都能看出来,她紧实的肌肉与线条。在那张不太干净的脸上,总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不久,在儿童医院门口的包子店里,她找到了一份洗碗的工作。她时常只是低头干活,没有太多的话。不经意间,她会抖掉手上的洗碗水,用结实而油乎乎的手腕擦拭头上微微渗出的汗。一阵风吹过,撩起她的发丝。为了不妨碍视线,她赶紧用胳膊抹一把脸,接着继续洗那些似乎永远洗不完的碗。那时的她迷人极了。后来,比她大10岁的包子店老板开始猛烈地追求她。大约2个月后,俩人决定结婚。她是大山里走出来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他是接受过高中教育之后开始经商的“城市人”。在那个年代,农村人能够嫁给城里人,传出去是人人都会羡慕夸赞的好姻缘。
这天,她正打算出门去包子铺。只见门口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毛衣和一条已经褪色发灰的工装裤。从脚上的鞋能看出,他已辗转多处,风尘仆仆。没错,那是她四年来日夜思念的人啊!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多么想冲上去抱抱他,问一句,“为什么这么久才来?”。可是她没有这么做,她不能这么做!这些年来,张建国对她也念念不忘,于是托人四处打听才得知她到西安投奔亲戚。只是为何时隔四年才来?这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建国没有说。
“好久不见。”
她楞在那里。些许,微微低着头,眼泪便顺着脸颊流下。“嗯。四年5个月。”
建国也低下头,“四年前我。。。”,他似乎正打算说些什么,却看见她右手上亮蹭蹭的金戒指,多么刺眼啊!“你,结婚了?”
“还没,”她擦拭泪水后欲言又止,“下个月”。
俩人伤心欲绝却勉强微笑。那天的风很大,他们在门口聊了一会,她邀请他进屋坐会儿。他拒绝后挥挥手就告别了。“这四年,抱歉,请保重。”
她多么想摘下戒指,义无反顾地随他而去。只是想到家里的光景,她便觉得双脚无比沉重,像是被粘在地上,无法动弹。
故事讲到这里已经没有了悬念。是的,她对建国不曾忘怀,但最终她的选择是能够改善家人生活且有城市户口的店老板。她以为,弟妹们不用像她一样辍学,她的母亲可以过上不挨饿的日子,自己也可以从此不用寄人篱下。毕竟,她只是个没有多少文化和阅历的农村女人。
然而,命运的选择题却不是这样计算的。
3
婚后没多久,她便怀孕。此时的丈夫,好似变了一个人。整日早出晚归,整体不见人影。偶尔回来时,也是醉醺醺地倒头就睡。两个月后,因经营不善,相传两代人的包子店倒闭。而丈夫,也在一次聚众打牌时被抓。那一年,她24岁。
一天早晨,她挺着大肚子到看守所“看望”丈夫。在看守所被关押时,其实不允许与家人见面。她深知这一点,不过是打算给丈夫送些日用品罢了。她一只手抱着一个军绿色的棉大衣,看来是为丈夫在里面过冬准备的。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几支牙刷牙膏和一双棉鞋。她迈着沉重而笨拙的步子,像一只熊一步步地挪着向前走。
过了一会,她从看守所的大门出来,眼眶红红的。一只手摸着肚子,仿佛在说些什么。这时,一阵风吹过,撩起她的发丝。两年而已,她苍老了许多。
她是我的母亲,我是那个她肚子里即将来到人世的婴儿。
父亲在看守所关押一年之后,回归社会。此后,他并没有改掉恶习,而是变本加厉地沉迷于酗酒和赌博。这条路也意外地给他带来了短暂的财富。房子,车,司机和保姆,这些在90年代初期,普通人根本无法唾手可得。
表面上,这样的生活让不知实情的人羡慕不已。姥姥确实过上不在挨饿受冻的生活,而我也被送进贵族学校念书。母亲的兄弟姐妹们也受惠于父亲的不义之财。再后来,弟弟出生了,像小王子一般被呵护着。
此时,母亲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家财万贯,儿女双全。
然而,时间太浅,衡量不了一个人的抉择。
赌博,便是瞬间千金散尽。
最终,在父亲卖掉我们最后一套房子之后,我便无家可归。母亲37岁,离异。带着我和弟弟寄住到亲戚家,我们开始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命运,开玩笑般地,似乎是一场轮回。所不同的是,母亲四处举债供我念书。
“你不可以像我一样。如果我受过教育,人生的选择就会很多。”
从那以后,母亲未再嫁。多年以后,她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听说张建国,后来成了当地某局的局长。一儿一女,家庭温暖。”
母亲笑了。
时间太浅,无从得知一个决定的对错。只有把它的轴拉的足够长,长到足矣看到故事的开头与结局时,才能够清晰地看清当初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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