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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子 | 2005.6

山子 | 2005.6

作者: 老常laoch | 来源:发表于2021-05-26 22:40 被阅读0次

    〈一〉

一连好几天,山子都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就像黑夜里熟睡的大山。他躺在床上,他是我的好友—— 一位出色的猎手。我走进木屋的时候,他分明瞪大了眼睛。我有些吃惊,“你得休息好”。我微笑着走了进去,顺手把鲜花插进花瓶里。花瓶是雪白色的——晶莹剔透。下雪的时候我送的。我知道让他情绪激动的,不是我的出现,不是雪白色的花瓶,是我手中的鲜花,一种血一样的颜色。

    〈二〉

天空飘着漫天飞舞的雪。我推开木门,低声叹了一口气。这个白茫茫的世界,把生灵都隐藏了起来,只留下一片百无聊赖的寂静。

我没送山子花瓶的时候,正在雪地里迷失了方向。我在雪地里踩出了一个个窟窿,雪又把窟窿一个个填上。我知道这地方有雪狼,有些绝望。步子越迈越小——前进与后退是一样的白茫。我累了,倦在雪地上。雪花落在头上、眉上和身体的每个角落。我成了雪球。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还活着。一阵惊喜,这是怎样的一种奇迹。是这个暖和的木屋拯救了我,是木屋的主人,他叫山子。他正在一旁憨厚的向我致意。我接过他手中的烈酒猛喝一口。一阵咳嗽后,我紧张的身体舒张开来。山子一拳轻打在我胸口。他叫我兄弟。他说这地方有雪狼。我说你不怕么。他指了指放在床边的枪,“有了这家伙就不怕”。这是一把猎枪,抹油的缘故,通体闪着乌黑的亮光。枪柄是木制的,四角的涂漆已被磨去显出了本色。山子掏出一把尖刀,蹲在地上挥舞起来。等山子提起刀时,我看到刀被血染成了红色。血从刀柄流向刀身,又从刀身聚向刀尖,在刀尖处形成血滴,一滴滴滑落。山子起身的时候,我看见一盘带血的肉团。山子告诉我这是狼肉。山子用尾指大的铁线把狼肉穿起,放进取暖的炉子里。炉子传来滋滋的声音,香气四溢开来。我明白如果没有山子,那群眼球发出红光的家伙早把我的四肢解体。我的手在这的肚里;我的眼睛在那的肚里;我的大脑早没了踪影。我还能在这想着问题么。如果把山子和我看成雪狼,这盘带血的肉团就是从我身体刮落的肉体。

    〈三〉

这儿几乎常年在漫天飘雪。雪落在地上,一片搭着一片,一层叠着一层。在这个广袤无边的土地上,看不见土地。这是一个令多数生命厌倦的地方。可这里却生长着一群幽灵——雪狼。还有一些山子一样的猎人。山子说雪狼狡猾得很,像幽灵一样时隐时现。四处溜达的,那叫探子。只要猎物出现,狼王呜呜几声就算大功告成了。山子又说——狼王的女人可真多。山子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我心里阵阵发冷,我知道山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在木屋里生活了好几天,在木屋里啃了好几天的狼肉,心里别提多痛快。可我得走了。即别的时刻,山子成了我的好友。临走了,我得送山子一件纪念礼物。这是世间永不变的主题。我知道这个主题在城市里常常是五颜六色的,而在这里,它是雪一样的白色。我想了很久。我是一个落魄的人,不然就不可能无故经过了无人烟的雪地;我是一个极度匮乏的人,不然城市的灯光没有理由不把我留驻;我是一个了无目的的人,不然为何我现在还不知走向何处。可我必须要走,只有走动,身上的血液才能活起来,才不至于被自我困死。可一个落魄、极度匮乏和了无目的的人该送给我的救命恩人什么礼物呢。我把身上所有的坑坑洞洞都搜遍了。最后我想起了手里还提着个大木箱子。这个破箱子在遇见山子前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箱子里全是破破烂烂的衣物,破破烂烂的衣物里有一个还算考究的木盒子。木盒子里是一个精美考究的花瓶子,晶莹剔透还闪着纯洁的白光。这花瓶是我家的传家宝。它以前可不在我的破箱子里。几百年前它正躺在圆明园里睡大觉呢。家宝传女不传男,这是祖宗上面的意思。至于是我祖宗上面哪个爷们出了问题,我就不清楚了。因为几百年后某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我才奔来这个世界。我才不愿意来,所以当时哭得特别伤心。我奶奶一直在外面把风,一听见哭声赶忙跑了进来,揎开我的裹被——定定地看。定了定神,“有救了,命根子”。我不知道命根子是指我的小鸡鸡,还是指家里的花瓶。但我知道在我的小鸡鸡还没出现前,花瓶就出现了。我奶奶的奶奶对着我爷的娘说——保护好它;我爷的娘对着我奶奶说——保护好它;我奶奶本想对着我娘说——保护好它;可我找不着娘,我奶奶就更找不着了。我奶奶就对着我说——娃将就的保护好它吧!既然是将就,那我就不怕了。我想把这个花瓶子送给我的好友山子,再适合不过了。

    〈四〉

可我不大争气,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也没有当上大官。所以花瓶注定只能送给别人。我出生的时候,共党人已经收复了天下。所以我也没什么事好做。苦恼的是,我爹也没什么事好做,我娘也没什么事好做,我全家人都没什么事好做。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出生时哭得那么伤心。我们家是地主之家。爹娘小声的告诉我,他们小时候也没做什么好事,到处溜达。我说我也是啊。可为什么我不能一个人去溜达,非得要和你们在一起游街道,还戴个小高帽。娘一脸严肃,“不是游街道,是游街。”爹娘游街不知不觉便游走了。剩我一个人。我就跑回家找到躲在厕所的奶奶。我说爹娘和戴红袖章的人一起走了。奶奶就抱着我的头痛哭。我见奶奶哭了,我也哭,声音比奶奶还大。奶奶见我哭了就不哭了。我见奶奶不哭了就止住了声音。奶奶摸着我的头又开始讲家史了。我忙说——我知道我知道。往上推三代的奶奶的相公是完颜耀珠,皇帝老爷亲赐的姓;往上推四代的奶奶的相公是护国英雄大将军。奶奶舒心一笑。我又接着说——我知道我知道。往上推二代的奶奶的相公是个大汉奸;往上推一代的奶奶的相公是个大地主。奶奶连忙捂住我的嘴。我得意的笑了。我们家是地主之家是毋庸置疑的。这有张祖上传下的秘诀,上面写着:以土为本、以本为本、算计算计再算计。可爹娘走后,奶奶遇着外人就说我是贫苦阶级的娃。我是不相信的。我拿起写着秘诀的条子就跑,奶奶在后面追。我左右绕了好几圈,并确信奶奶追不到,便停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小解。就在小解的地方奶奶出现了。奶奶逮着了我,缴了我的秘诀还重重给了我几个耳光。从那天起就确定了我的贫苦阶级身份。长大后我果然变成了贫苦阶级,可原来贫苦阶级的好多好多又都变成了富有阶级。这富有阶级中的好多好多又都是官爷。我就问官爷,官爷我能当官吗。官爷翘着二郎腿说不可能。我跑回家拿起锄头朝床铺下挖。挖着挖着果然出现一坛子,打开盖子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元子,刺得我眼睛睁不开。我心里嘿嘿直笑,看官爷能不能着地走,忙把银元送了去。官爷瞪大了眼睛,嘴里溢出不明液体。我问官爷可以么,官爷说可以;我问官爷什么可以,官爷说可以;我问官爷到底可不可以,官爷怒道——当然可以。官爷在纸上写了“同意”两小字,然后朝印章呵了口气———重重印下。这样我和官爷就是一家人了。我又问管爷,我现在是什么官了。官爷思索了半天。先是摇了摇头,又接着点了点头,“你是尚书房行走”。我说不喜欢走路的。官爷又思索了半响,“你是巡抚”。这个我喜欢。我赶紧跑回家告诉奶奶,“奶奶我是巡抚了”。奶奶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奶奶我是巡抚了”。奶奶晕了过去,脸上露着久违的笑,像天上的彩云,像白菊开了一般。我知道奶奶等这一天好久了。等奶奶醒来,我拿来家谱。奶奶在我的名字前点了点,又在我名字后写了两个字——巡抚。奶奶就这样走了。我把祖地卖了,给奶奶做了个好墓。我抹了一把眼泪和两把鼻涕,收拾好奶奶给我的花瓶子上路了。我要去当巡抚了,仿佛站在一个小山丘上,看着这荒荒凉凉的世界。

走到半道上,我遇见了一个好心人。好心人告诉我,那个官爷下地狱了。我说下地狱么。他说是的。我说不是上天堂么。他说不是。既然知道会下地狱,为什么官爷还老往寺庙跑。我吃了一惊,我不是官爷么。我问好心人我是官爷么。好心人说不是。我说我是巡抚。好心人说不是。我说为什么。好心人说巡抚有你长得这么瘦的么。好心人说巡抚有你穿得这么破的么。那我是什么。好心人说——你是乞丐。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居然是乞丐,天哪!我往上推三代的奶奶的相公是完颜耀珠,皇帝老爷亲赐的姓;我往上推四代的奶奶的相公是护国英雄大将军。我刚刚还是官爷亲点的巡抚。现在被别人看成乞丐,怎么得了!我慌乱地向四周张望,前面不远处有个小水塘。我快步走去。到了塘边,趴下猛喝了几口水。原来我渴了。这水真甜,官爷府上的水可真涩,我喝的时候还嗅着了一股怪怪的血腥味。我用手捧水抹脸,真清凉。我再次捧水时,发现捧起的水里有条小鱼儿,和米粒一样大小,它在我的手心里。我饿了,对准嘴儿把小鱼儿咽进肚里。我摸了摸瘦扁的肚子,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小鱼儿在里面游泳哈。我俯下身子,吓得赶紧站了起来。天哪!水塘里有个乞丐。我又俯下身子,吓得急忙又站了起来;我再次俯下,再次吓得站起来……我满头大汗的靠在树干上喘气。终于明白,我是一个乞丐了。

    〈五〉

这水塘的景色可真好,风很轻,水波又是那般柔。我睡觉的时候,奶奶就摸着我的头说——屋子外面啊有好大好大的一片天,天上啊有菩萨娘娘在保佑着咋家。可我不信。有菩萨娘娘保佑,我就不会是乞丐了。屋子外面也不是一片天,是两片天。还有一片天躲在水塘下面呢。我抬了抬头,看见天上有一群白雁飞过。这是一个人字。我又看了看水塘下面,这也是一个人字。我恍然大悟。原来天上的人字是飞向天堂的,而水塘里的人字是往地狱走的。我相信我的奶奶一定被白雁托着往天上飞。可我二叔呢,怎么就被爷爷活活沉到水塘里去了。水塘下面是又臭又呛人的烂泥巴。爷爷说二叔是孬种,想毁了祖上留下的家业。可为什么二叔走了,乡邻乡亲都哭着出来祭奠他,而爷爷走了,大人们都在欢快的跳舞,小孩们都在高兴的跳皮绳。一到清明奶奶还得驼着背帮爷爷打扫墓上的唾沫。一想到奶奶我就又难过了,可想到奶奶是飞向天堂的,我这才放心起来。我想我得离开这美丽的地方了。因为我是乞丐,乞丐是不能和美丽沾上边的,这太煞风景了,还好我明白这个道理。

一个人一定要有职业道德。而我是一名乞丐,所以当明白我是一名乞丐后,就不去打理毛发了。乞丐的业余时间是非常丰富的。这使我时常坐在墙角边,一边看天上飞过的小鸟,一边叹息命运的不公。坐下来的时候就忍不住用手支撑起脑袋做出一副沉思的样子。事实上我的手也因此时常被异常锋利的胡子扎伤。这样一有空我转而专攻胡子。拔胡子是一项细致而枯燥的工作。可我一点都不觉得枯燥,反而拔得津津有味。我原本就是一个枯燥乏味的乞丐。胡子果然厉害,居然能穿过官爷的脸皮长到外面来。想到这里我就咯咯直笑。因为我在收拾胡子而胡子是能打败官爷的。当我收拾完胡子而头发却蓬乱得老长老长,这使我很苦恼。我很清楚如果头发都收拾完了,那我就成了出家人了。成了出家人那命根子还用来做甚。我不去收拾头发,手就痒痒。目前的情况是,我的脸部已变得异常光滑和白净,这样失去了一名乞丐应有的气质。这正好有违职业道德。路上我收到了好多礼物。有富人家的唾沫,有官爷的吆喝,还有我同行鄙视的眼神。我记得爷爷也像这样送了好多礼物给下等人和畜生一类的人,怎么礼物到现在才收回来。我觉得爷爷坟上收回的礼物已经够多了,怎么我还能收到礼物,看来这些人比我爷爷还热心呢。

我进了一条小道。一狗斜瞅了我一白沫子眼,哼哼两声就走了。“这条该死的笨狗怎么不叫”。“我是乞丐呀”,“我是乞丐呀”,我叫了起来。等我跑向前时,这狗早没了影。我转身发现身边有个小屁孩站在地上泣不成声。他的双脚抖得厉害,裤子也湿了,“小屁孩你尿裤了”。小屁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叫边跑,“你是怪物——是怪物”。我不是乞丐么,什么时间变成了怪物。天哪!乞丐还是人,我却不是人了,难怪我出生的那晚哭得那么伤心。

    〈六〉

怪物是不能太接近人的,我尽量往没人烟的地方去。走着走着天空飘起了雪。一片搭着一片,一层叠着一层。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我的爹走了,我的娘走了,我的奶奶走了。我所有的亲人都像这雪片一样,落在地上就没了踪影。我是一个自由的人,自由女神就在我的前面。可我怎么都欢快不起来。我的眼神显得有些呆滞,我说起话来吱吱唔唔、哆哆嗦嗦,像没了头的苍蝇。我冷。我真奇怪,像我这样的怪物还能感觉到冷。我伸出雪一样苍白的手。有一片雪花飘进了我的手心,晶莹剔透,真像我家的花瓶。可雪花马上又化成了水,顺着我的手纹流走了。

我在这片雪地走了很久,直到迷失了方向,直到变成了雪球,直到遇见我的恩人——山子。我想这片白色雪壳下面的土地一定很黑吧。山子说是的。我想在我遇见的许多人中他们里面的颜色一定也和这土地的颜色一样吧。山子穿着破旧黑棉袄不知所云。我想山子的破棉袄和这土地的颜色一样,而他里面的颜色一定和这雪地的颜色一样吧。

    〈七〉

山子是第一个叫我兄弟的人。在这之前我听过最好听的话是——弟兄们冲啊。老实说山子长得有点傻,整天有事没事对着我呵呵的笑。大概是我的脸比较白净、眉宇有点清秀的缘故。山子除了穿一身破棉袄外,还黑头黑脑。这真难想象山子是怎么狩猎的。可山子却是狩猎奇才。山子偷偷告诉我——我在雪地里变成雪球的时候,他也变成了雪球。不过我敢肯定,他的眼球一定转得比贼还快,而我却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山子说在没遇见我之前那把猎枪是他最好的朋友。我说你用它杀过人么,山子说没有。山子说他爷爷用过。我说杀的是谁。他说是地主。我心里沉了一下。山子说他爷爷杀了人后就带他逃到这儿来了。原来如此。我没打算告诉山子我的身世,以及我往上推几代的奶奶的相公的话题。这个话题我从小就倒背如流。我编了一个谎。我说——我奶奶的相公是个穷郎中,穷郎中啊穷郎中,一天到晚酸溜溜。山子用迷茫的眼神望着我,左顾右看,勉强连连点了头。我拍着山子的肩膀——我们是兄弟。

山子用婉惜的眼神望着我,他舍不得我这个兄弟走。我打开我的破箱子,打开还算考究的木盒子,拿出了那个晶莹剔透的花瓶子。山子问——这是什么。我说——是插花用的。山子左右细看了一阵——它很贵吧。——集市上花几个小钱买的。山子这才释然地点了点头。山子真傻,像我这样连乞丐都称不上的怪物哪来的小钱。我把花瓶放在床边的木桌上,桌上供奉着山子爷爷的牌位。我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他,这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山子在一边涨红了脸。我知道山子拿不出礼物。我说——山子你傻愣着干屁还不出来送我。山子慌慌张张的跑了出来。外面飘着雪,我很忧虑再次变成雪球,怕成了黑不溜湫的,还不能伸手见五指。我很忧虑官爷在地狱过得好不好。我以前是官爷的人,官爷是阎王爷的人——不对,我是奶奶的人,奶奶到了天堂……哈——哈哈哈——我看了一眼山子。山子用一种疑惑的眼神望着我。我问山子走到哪了。山子说睫毛都白了,快看不清路了。我说那好,送我一程吧。

    <八>

踩雪的声音可真好听,喀嚓喀嚓,和切菜似的。我说山子你背上的猎枪能不能给我使使。山子说可以,不过小心它走火。我说下雪天也会吗。山子说会的。我说那太可怕了,以后别老叫我当你的靶子了。山子说好的。我说山子你有女人吗。山子说真的女人长啥样。我说女人也没什么好看就长那熊样。山子问我有没有女人。我说女人都长那熊样了还用来做甚。山子低声哦了一下。我说山子你会唱歌吗。山子说会唱一首。我说那你就唱唱。山子就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我说山子你别唱了。山子说只会这一首。我说山子教你几首吧。山子说好。我就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我说好听吧。山子说好听。山子问毛是谁。我说毛嘛就是毛手毛脚老爱站在沼泽地上东张西望的家伙。山子问他厉害吗。我说厉害——他是一个喜欢跑步、喝小米粥一发子弹能打死两头雪狼的烟手。山子瞪大了眼睛。山子问我还会唱什么。我说不会了,就会这首。

……

雪大了。我停下来向后望了望,两排齐刷刷的脚印,是一条道上的兄弟。山子问我怎么不走了。我说山子你回去吧。山子沉默不语。我说吃完饭大家都是一样拍拍屁股走人的。山子沉默不语。 我说过了对面山,就出去了。山子突然问我去哪里。我说出去溜达一下。我说——像云飘过山的那头。山子眼里射出惊奇的眼光,“那可以吗”。我是可以。山子问我会不会回来。我问山子是不是兄弟。山子说是。我说是兄弟当然会回来。山子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指不定哪天,在这儿见吧。山子大吼一声——好。我说山子你小点声,快要雪崩了。山子脸上马上露出忧虑的神情。我说山子还没有雪崩呢。山子说你哪天回来怕要变成雪球。我说这是个问题。我问山子雪地里什么最耀眼了。山子说是狼血。我说是烈火红色的。我说回来时,便拿着一束红花。

    〈九〉

老实说爬山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到处是鬼头鬼脑的荆棘,腰不能伸直,只能弓着背把头缩进破衣领里。乌龟战术抬进大山来了。比起乌龟我更喜欢小鸟。真羡慕树枝上的它们啊,每天闹闹喳喳、乐乐呵呵的,爱飞哪就飞哪,爱在谁头上拉屎就在谁头上拉屎。我想着想着,真有一只小鸟飞我头上拉了一陀屎。这小畜生真明白一个地主接班人内心的谱。这样我顶着鸟屎运爬过了那座大山。过了那座大山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儿地上直冒气,雾气缭绕四周像围了一圈白纸。我睁大眼睛小心翼翼的往地上瞄。有个不大不小的温池子,正冒着丝丝水气。我用脚丫子触了一下,是温的。我脱了衣服往下跳。山子在就好了。山子的猎枪厉害,下雪天也能走火。听说富人家有偷窥的习惯,我爷爷就是这样子的。我才不管谁用手指在四周的白纸上戳一个洞。我没什么好炫耀的,没什么好隐私的,一身瘦骨如柴除了屁股上还挂着两块巴掌大的精瘦肉。我摸摸额头,弄不清楚是我的额头烫些,还是我的手烫些。我摸着额头,念念不忘额上的一块疤。这可不是一块普通的疤。

我快一周岁的时候,有一天爷爷来到我面前。他在我面前放了好多玩意。有珍珠玛瑙一串,金灿灿的印章一个,镀金的帐目一本,金笔一支……末了爷爷又在离我最远的位置放了一个乞丐用的破木碗。爷爷说现在齐了。爷爷看我晃头晃脑的,就把金灿灿的玩意往我面前推。这些金灿灿的玩意把我的眼睛刺得一眨一眨,我什么也看不见,一动不动的愣着。爷爷可使出了好多招式。先是做了几个猴子偷桃的范式,接着是老鹰抓小鸡,然后是一条蟒蛇盘树,完了又示意了一下地球绕着太阳转的自然现象。最后爷爷做了一个大象跺脚的动作,吃饭去了。到了深夜,爷爷来来回回、急的拿起金灿灿的玩意就往我这儿抛。这一抛,我额头上的疤就产生了。爷爷后来解释说这是金疤,一般人不曾有过。可我照镜子时,室内户外来回跑,怎么见不着金光。其实那晚我痛得直哭,偷偷的把最远处的破木碗拿来装眼泪。这破玩意到现在还在我的破箱子里躺着呢。

这是一片没有生机的沼泽,空气是死一样的沉寂。我后悔听信路人的指引。家乡发洪水的时候,多少人有吃一碗香喷喷白米饭的念头啊。我邻居朱家说——把吃不完的肉扔在地上让它腐烂,把喝不完的酒倒进河里让它流走。说完朱家烧起了高香。我每天能看见朱家香堂里冒出的滚滚浓烟。我家也不示弱。可怜苍天的眼睛就这样给熏瞎了。朱家人把肉扔在地上,把酒倒进河里,好多人都在骂苍天无眼呢。其实我小时候就开始骂了。因为我手里的甜点经常在我小解时不翼而飞。还有我家那可怜的阿狗,才出去那么一会儿就遭人追杀,回来的时候狗腿子也撇了。人追的时候只够着了狗尾巴,便把尾巴剁了下来。阿狗是幸运的。这种现象很快发生在我家大总管的身上。可惜大总管没长尾巴,这样躺着被抬回老家享年去了。爷爷说老天爷眼瞎了。老天爷真是瞎了眼,把我带到这鬼地方来。沼泽到处是泥潭子,泥潭远远的浮着一张皮,皮下有山那边的倒影——我看见了雪地的山子——山子的脖子血流如注。

    〈十〉

这花的颜色真红,在雪地上像一团移动的小火球。木屋外面飘着雪,山子的脖子缠着厚厚的白纱布,白有如木屋被白雪裹着冰封了一般的严实。上面的窟窿渗透出来一个个已经凝固了的血白柱。山子被狼咬了。

我走出木屋,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叹息,然后死一样的静寂。山子一定被白云托着往天上飞了吧。我走在雪地上——雪地留下了一横孤零零的脚印。我倒在了雪地上,望着天上那朵白云。我想告诉我的兄弟山子——你爷爷用猎枪杀死了一个地主——这个地主是我的爷爷。

二OO五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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