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要来了。
云杰看着窗外渐变的天色,脸上的表情没有多大的动容。
沿海地区生存的人们,对于台风已经是见怪不怪,只不过是睡一觉的事情,第二天便是天晴日丽。
听说这是今年以来最强的台风,风力高达16级。抗台短信一直发,只是,这些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云杰收起了心思,重新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老板站在窗户边看了看情况,说道:“今天早点下班吧,不然雨下大回不去了。”
雨骤风也急,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这天气还敢出来晃的都是勇者。
好在家并不远,云杰冒雨小跑两分钟就到达了家中。
母亲已经做好晚饭置于餐桌上,父亲还没有回来。
云杰扒拉着碗里的饭,耳畔少了父亲的啰嗦,有些不习惯。往常与父母一同吃饭,父亲总是拿着筷子叮嘱他,大抵都是叫他少吃点肉,多吃点蔬菜之类的。云杰听到这话的时候胃口就没了,我吃什么你也管?父亲可听不清他说什么,仍旧说着自己的,叫他吃点有营养的,别等以后老了和他一样都是病。
这样的话云杰几乎每天都要听上一遍,父亲就像一个复读机,好像每天只会说这些话了。
后来他就沉默了,寡言少语。父亲有时会说他怎么和个傻子一样,叫他也不会应。
云杰只是懒得回应,他总觉得很累。
什么时候起父子之间的代沟如同天堑,隔着一道茫茫的云海。
饶是如此,血浓于水的羁绊是剪不断的。云杰心思有些飘,这雨这么大,父亲赶得回来吗?
父亲是个木匠,没有固定的工作地点,向来是哪里有活去哪里。这趟活远在二十多公里外的临海,他每天五点钟就要起床骑摩托赶去,出没在天亮以前的人肩上扛着的是山。
算算时间,父亲应该正在返途的路上。
这雨啊,就似被人从天上倒下一样,粒粒如豆,噼里啪啦。
风在呼啸,树在折腰,台风的前兆已经很凶猛。
父亲带着头盔,眼前的透明罩早已被雨线扯糊,分辨前路已十分艰难。道路湿滑,父亲开的速度不慢,轮胎好死不死这时候打滑了,一声急促尖锐的刹车声在这个雨天格外突兀,似乎情绪里带着抱怨和愠怒。
父亲连人带车摔倒,轮胎咕噜咕噜空转着。他发出一声惨叫,五官全都挤在一起,就像被一块玻璃压住了。
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个样子,狰狞的表情,撕裂心扉的痛喊,绝望在这一刻蜿蜒陡生。
去年父亲在脚手架上不慎掉落,胸腔骨断裂,住院开刀装钢板,在家休养一年骨骼才勉强恢复,父亲直接就迫不及待回去工作了。母亲劝告他再休养一段日子,父亲不听,他的脾气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云杰的性格就是这样遗传下来的。而父亲的性格也好像在这次住院之后就大变了。
父亲总是一个人在某些时刻低声自言自语,说着一些不懂的话,时而又不停地敲打自己的头,似乎里面住了一个野鬼。
父亲变得越来越孤僻了。
现在伤口再次遭到重伤,他的弱点受到了致命一击。纵然父亲吃过无数的苦,这种伤上加伤,神经上的刺激直达大脑,精神和肉体上的感受超越了父亲忍耐的极限。他脸上冒出的汗水和雨珠互相撞裂。抬望四野,只有他一人,淋着大雨,风声吞下了父亲绝望的凄嚎,他无助的眼神中还带着一丝希冀,只是无人回应。只有风盘旋在空中,格外嚣张。
回过神来,母亲与父亲的电话刚结束,凝重的神色微微有些舒展,坐回饭桌前:“天气太差,你爸今晚住临海了。”
待到这时云杰的神经才放松了,因为担忧血液疯狂供给的心跳逐渐平缓。
“嗯。”低头扒着饭才看到饭还是满的,颗粒分明,晶莹剔透,像是堆积起来的梦。
所幸梦与现实相反,还好如此,幸亏如此。
台风将在晚上两点登陆。云杰躺在床上看着手机中台风路径的实时图,利奇马在东海上前行,看路径,目标正是台州温岭,届时它将挟带着自然之威席卷这个海滨之城。
想必此时的海面已经是大浪滔天,电闪雷鸣。幽兰的潮水涌动着,泛着银光,就像是一只臃肿的巨型软体虫,随着台风亦步亦趋。
风声已经变了,下午还只是呼呼之声,现在隔着窗户,它在冲撞,发着呜呜的声音,像被赋予了生命。又似咒怨,充满了邪念和愤怒,只想着毁灭一切,把万物卷起来在自己的腹中搅碎成齑粉。
这还只是台风的马前卒。它是个小鬼,在房子周围飘摇,冲击着墙体的防御。
它也是一只孤狼,站在屋顶对月咆哮。
呜—
兴许下一刻就会跃至你身前。
今夜无人入眠,云杰躺在床上心神不宁。长这么大以来,他第一次经历这么可怕的自然灾难,在大自然愤怒的面前,我们连反抗都做不到。
窗外不断传来声响,咣当、扒拉。云杰感觉应该是广告牌被吹倒了,隔壁家私自用彩钢瓦搭建的棚子应该也被掀起来了。云杰甚至想,等到台风真的登陆时,自家的房子会不会也被吹散?到时候一块一块的砖从墙体里脱离出来,自己躺在床上惊愕地看着房间与天地融为一体,漫天雨水,狂风而过,自己连人带床被卷起,自然之力平衡地心引力,自己在风里起伏,也许下一刻就会掉下来摔死。
当时间摆渡到凌晨,三根针完全重叠在一起,如约好般,房间里的所有电器都停止了工作。
镇上关电了。
云杰看着手机上的无线图标转换成了一串意犹未尽的几个点,信号也没了。
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原始时代。
离台风登陆还有两小时,未知的恐惧笼罩着自己,云杰无事可干,听着雨声风声,他以为自己会这样守至天明,只是他想的太多,思绪太杂乱,脑中的画面交织成了一团混乱,他也许是晕过去的而不是有了睡意。
云杰醒的比往常早些,一切如初。昨夜天翻地覆,他暗道自己怎么能这么轻易睡过去。
母亲躺在沙发上,闭着双眼,脸色略显苍白。母亲没有工作,身体也不大好,都是些老毛病了,一直靠喝中药调理着,云杰心想也许是台风的原因,母亲没睡好。
“妈,我去买点早餐。”
台风昨夜已经在城南登陆,所造成的的灾害不得而知。天上下着稀疏的雨,风力渐退。云杰拿了把雨伞出门,街道上狼藉一片,残枝败叶堆了一地。一些砖块直接被掀翻,露出底下深黄的泥土。路两旁的树歪七扭八,被摧残的不成样子。
这就是台风过后的惨象,云杰有些天真,没有电哪有人出来卖早餐。街头人们交头接耳,一些突兀的字词钻进了他的耳朵。云杰有种不好的预感,手机有了一点微弱的信号,在他忐忑不安中,搜索的新闻终于加载完毕。
“灵江倒灌,临海全城被淹!”
云杰眼睛瞪得极大,这一字字如拳重击在他心口上,顾不得多想他调头就往家赶。
“妈,爸呢?”
母亲握着手机,嗓音有点沙哑:“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没人接。”
气氛倏然就变得沉重起来,谁都不敢去想那种情况。
“我去找他!”
云杰很害怕,他不想要这种不祥的感觉。他要找到父亲,亲自见到他!
摩托车冒着烟,消失在了视线中。
天还是阴郁着,一点放晴的兆头都没有。
坦白说,云杰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好。
这么多年,两人的交流少之又少。父亲忙工作,早出晚归,一天中也见不到几次。
从小到大,云杰几乎没有感受过父爱的存在。云杰是个对世界万物都充满兴趣的孩子,想学画画,想练书法,只不过一一被父亲呵斥。这些学起来有什么用?把书读好才是最重要的。然而每次家长会父亲都是拒绝参与。
对于生活上的细枝末节父亲却很操心。为什么云杰洗了头发不吹干?为什么
吃一些油腻的食物不吃水果?
云杰总是好奇,如果父亲从小就关心他的学习,那么现在的自己是否是一个品学兼优的人而不是一个每天机械化做着没有意义工作的行尸走肉。
父亲没文化,他知道父亲不想让自己走他的老路。
自己的人生要自己去把握,云杰知道自己没有做到。
他一直都怪父亲,可是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原因。
等到自己成为人父之后。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一如现在自己,自己又该如何去成为一位合格的父亲。
云杰有些忐忑。
忐忑中到了临海。
临海是个山城,虽说隶属台州市,却是市中离海边最远的一个城市。谁都没想到灵江上涌,直接灌入古城门,无妄之灾摧毁了人们的美梦!
路上的积水很深,云杰只能把车停靠在路边步行前进。
紫阳街,父亲就是在这里工作的。古城城门失守,湖水大量涌进,漫起一人多高。这给人的感觉就是遍地是海水,房子只露出一个头,像海面上的礁石。
云杰已经蹚不过来了,他是游进来的。湖水混合了泥土,呈现一种污浊的土黄色,泥泞中散发着腥臭,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游进城内,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像是一座死城,家家户户关着窗户和房门。
云杰一时没有一个确切的目标。
他在往紫阳街赶,找常理来说父亲应该会和众人一样在房间里等待救援。
在这偌大的水世界里,人没有立足之地,唯有凭借着巧劲和水性才能得以周旋。水中的阻力其实很大,云杰游了一会就有些没劲了,他不禁苦笑,毕业以后就没有再运动过,人还是需要锻炼的啊。
在他走神之际,天上直接坠落一个黑影,炸出了一滩水花。
“救救我!救救我!”
只看到一个头在水里起来又下去,两只手不停地在扑腾。云杰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游过去搀扶起他。
“咳...咳...”这人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贪婪地喘息着。
云杰看着楼上的飘窗被打开,皱着眉头问道:“你疯了吧,从二楼跳下来。”
“水已经漫上来了,我不想在房间里被淹死!跳下来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胡来!你一个游泳都不会的人随便跳下来,这是对自己生命的不负责!”
云杰带着他倚靠在树旁,没有任何工具的他带着一个人在水中游是不现实的,他必须要找到一些工具。
“你抱着树等我,我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帮助我们!”
云杰顺着这个人给他指的路,游到了超市里。超市的很多东西都被水冲了出来,漂浮在水面上。云杰眼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落单的皮划艇。
当两个人都坐上皮划艇的时候,他们的安全勉强有了保障。
皮划艇只是给小孩玩耍的,根本承受不了两个成年人的体重。
看着皮划艇深陷,水位升高,云杰说道:“我们需要尽快找到一个落脚之地了。”
这人的眼神闪烁不定:“真的谢谢你救了我,可是我真的不想死,不想被困在这里。”
“你会游泳的对吧,那你完全不需要这个东西。”
他的语气很急,这是害怕而又疯狂的情绪。
话语间他用力地推了云杰的肩膀。
“对不起了!”他趴在皮划艇上,疯狂地用手臂划水,越走越远。
云杰栽进了水里,全程都是蒙的,一切发生的太快。等他探出头,水面上只剩下了一层层的涟漪。
他当真是怒不可遏!只能庆幸那人跑的快,不然准没他好果子吃。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他明白,他来这里的任务是找到父亲的下落。
在他一筹莫展之时,看到了几艘冲锋舟游了过来,是救援队赶到了!
云杰紧绷的神经松下来,他们来到了云杰面前。
“小伙子,坚持住!”
“我也是来救人的。”
云杰迅速的把他这一段时间知道的信息告诉了救援队。在离这里不远处的敬老院,十几位老人被困在了里面。
“剩下的就交给我们,这里太危险,你不要在这里停留。”
云杰还没有找到父亲,说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不会拖他们后腿的。
再三交流之下,救援队同意了他的加入。
敬老院的二楼,一群老人们待在同一间房子里,人很多,却给人孤苦无依的感受。他们的年纪都很大,自身的行动能力太弱,还有人连路都走不了。这趟营救是艰难的,救援队的人们用宽厚坚实的后背把他们背上冲锋舟,再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带。
每一趟的行动都必须要谨慎小心,对体力和意志都是很苛刻的要求。救援行动紧凑而有序的进行着。一天下去了,云杰还是没能找到自己的父亲。明明确定是在这里却一直没有碰到。他的心里愈发地沉重,真的不想往坏的方向想,他只能一次次的祈祷,不断让自己放宽心。
夜色和江水一起吞没了这座古城,没有电,晚上的救援行动显得更为艰难。要死的是,江水上涨的更厉害了。
还有很多人没有被救出来,今夜的救援更为严峻。
接过救援队伙伴递过来的面包和牛奶,云杰大口大口的咀嚼着,这一天太累了,只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允许他休息。
一天相处下来,大家也知道云杰是来找父亲的,看着云杰沉闷的样子,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放弃,我们一定会找到你爸爸的。”
“我也相信会找到他的。”
“接下里的救援行动就交给我们吧,你好好休息,等找到你爸爸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不用,我还能坚持。”
云杰抬头看了看天空,一片漆黑。四周也只是用应急灯拼凑起来的微弱灯光,在黑暗里显得尤为孤独和弱小。
小时候他曾幻想过全城停电会是什么样子,当我们失去了光源,这个世界会是如何呢?当伸手不见五指,黑色成了人们的面纱。所有的人都会走上街头,或是与心爱的人相拥接吻,或者在这熟悉的小镇进行一场意外的冒险,亦或是趁着黑夜做自己不敢做和没做过的事,所有的欲望与邪恶都会在这一瞬被无限放大。
云杰想要沿着夜色,顶上山顶,就坐在那里,看着天色渐变。灰色会搅乱黑色,阳光会洞穿灰色,旭日会抚平心中的作祟。
一如此刻云杰的信念。
队长看着云杰坚毅的脸庞,明白他的决心:“好,如果坚持不住了别硬撑!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补给完毕后,救援队继续前往下一处需要救援的人家。
水位还在上升,大海会浪,江河会荡。
水中的一声婴啼显得突兀与惶恐。这栋楼只有两层。父亲站在阳台上抱着刚出生的婴儿, 湖水没过了他的大腿,他无助又期盼着奇迹出现。看到云杰他们来了,挥着手臂喊着,“这里!”
当父子二人都安全地被转移到冲锋舟上后,父子抱着孩子轻轻摇晃:“宝贝不哭,我们得救了。”
云杰负责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带。广场上叫嚷声挺杂的,有一部分救出来的人暂时停留在这里,有专门的人员在派发粮食和水源,大家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而更多的是对这场大灾难后的悲伤。
有些人的亲人在水灾中永远的失去了,有些人的亲人还没有救出来,他们捏着一颗沉重的心在等待。
人群中跑出来一个女人,红着眼睛,接过男人怀中的孩子,泣不成声。纵然如此,她不停躬着身子,她能给予的,只有这些了。
“这都是我们的应该做的,只要大家都能平安,那就够了。”
根本没来得及停驻,云杰随救援队推着冲锋舟准备再次上路,迎面又有一艘冲锋舟过来,看到上面的人影,云杰不由得眼眶一热,只有经历了分别才会明白能再相见是有多幸福。
父亲一切安好。他一直在做着和自己一样的事。父亲背起年迈的奶奶走了过来,看到云杰,双目相对,相互无言,擦肩而过。
云杰满腔的期待突然落空,他也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只是这一刻觉得很委屈,似乎来这里就是一个错误。
他坐上冲锋舟重新回到救援行动当中,等明天回家和母亲抱一声平安。
一双大手盖在了他的身上:“在这好好呆着。”
一天不见,父亲下巴上爬满了肆意生长的胡渣,看他的脸色很疲惫。
“不需要你管!”云杰不管不顾独自一人划着冲锋舟,他想着自己把自己累得虚脱,那么这份难受就会好一些。
父亲总是这样,他们究竟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还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啊?
云杰他只想得到一丝温暖而又柔软的爱。
父亲的话语捏碎了他的期盼。
夜色里,云杰一直冲在救援第一线,运输着一批又一批的灾民。
吱呀。
一个庞然大物在毫无防备之下倒落下来。硕大的阴影盖在云杰身上,他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他做出了选择,直接从皮划艇中跳出来。
大浪滔天,在水中的云杰被一股巨力压着,那是死亡在深深掐着他的脖子。
云杰在水中看着大树逐渐沉没,他一时丧失了所有的力气。
一串串的气泡从他嘴里吐出来,他使不上力更呼吸不了,意识模糊的时候,他想到了其实自己也是不善言辞,什么时候主动和父亲交流过呢。
有可能一次交流后,他心中的郁结就会被打开。
水中一个黑点在逐渐接近,父亲宛若水中的一条蛟龙冲了过来,一把捞起云杰,带着他浮出了水面。
“咳...”
云杰呛着水,人有点不舒服。更主要的是被浪拍了一下,皮肤表面没什么伤口,内在实则是损伤了。
“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注意自己的安全。”父亲一如既往,言语之间尽是对自己的责怪。
云杰有气无力的:“你怎么刚好出现在这里?”
“我不跟过来看着你能行吗!”
冲锋舟上,父子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噗噗噗。”
“谁!”
父亲拿起手电筒照着。前方的湖面上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没人回应。气泡消失。出现了一抹黄色。
不会闹鬼了吧,云杰想到。
喀啦一声,夜空似乎被撕碎了,出现一道明亮的闪电。
云杰仰头望着天,雨珠啪啪地打在他的脸上。
天地被雨幕连接,这个深夜注定了不再沉寂。
“还愣着干嘛?快走!”父亲喝到。
风雨飘摇,冲锋舟也不再保持平稳,左右晃动,随时都有倾翻的可能性。
云杰意识到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太好,他从没有过处理危机的经验,有些手足无措。突然想到父亲在,这让他安心不少。
“坐稳了,我们要赶紧找个没有水的高处避雨。”
暴雨突如其来,落进水里。父亲神情凝重,划着桨在前方开路。云杰坐在后面,同样划着桨,父亲说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而现在的自己在父亲面前又何尝不是一个小孩呢。
父亲带着云杰划啊划,视线受阻,没有一个合适的目的地。水流湍急,阻力很大,这使得他们前进的速度变得愈加缓慢。
灯光越来越弱,原来手电筒的电量也要耗尽了。
他们彻底融入了夜色,夜空不再闪电,只是静默地下着雨。
这个时候是最危险的,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只能感受到座位底下冲锋舟的晃动。
父亲停下了划桨,他回过头来看着云杰。
“害怕吗?”
“不怕。”
“放心,我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
雨水冲刷着云杰的脸庞,他的视线其实是模糊的,但却又逐渐清晰。
父亲一直都是在用着他的方式,履行着一个作为父亲的职责。
云杰又看到了那天在上海城隍庙的场景,父亲的左耳聋了,医院的判断是治不好。知道这个结果,父亲的心情没有云杰意想中的沉重,他带着云杰逛了一下这个城市。
父亲站在城隍庙前对云杰说:“给我照个相吧。”
相机的镜头里,父亲穿着一身洁白的白衬衫,戴正了眼镜,双手也不知该放不放兜里,有些别扭的摆在两腿旁。
那天的阳光有些刺眼,照着父亲黝黑的脸庞,他微眯着眼,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块,嘴角却洋溢着欢喜的样子。
他看着的不是镜头,而是举着手机拍照的儿子。
你成长的已经比我高了,以后就需要你自己撑起这片天了。
当云杰按下快门那一刻,忽然察觉到了时光的锋利。
这就是成为成长的代价吗?你必须要自己肩负起作为家中支柱的压力和辛劳。
父亲老了啊,云杰发觉自己的心很沉重。
那些消失在时光里的,你以为忘记的,原来一直都镌刻进了血肉。
眼前的父亲和那时候相比,鬓角间又多了几根白丝,也就两年,怎么样子差这么多?
庙里有佛,宝相庄严。云杰这个无神论者这一次却无比期盼世间有神灵,至少他的心中会有个信仰,有个期盼。
请让这个不再强壮的男人往后余生平安喜乐吧。
记忆与现实重叠,看着父亲佝偻的肩背,云杰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一直纠结父亲对自己的感情。
就像是风过天晴,他的心结被疏通了,父亲的一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诠释着自己对他的感情。
云杰走上前:“我来吧。”
两人位置交换,年轻人的力量明显就大许多,冲锋舟的速度比之前快多了。
当你老了,我变成你,你却变不回我。
黑暗里亮起了光明。
海上生明月。
无数盏应急灯连起来串联成了星空。
“所有人都已经被我们安全的救出来了!”
“快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晨昏交替时分。
每个人的面颊都是脏兮兮的,眼神却都在明亮闪烁。
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
黄色的皮划艇漏了气,缩成皱褶瘪在地上,一具苍白的尸体躺在地上。
年迈的老人趴在尸体上失声痛哭,明明是朝夕相处的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挺不真实的,生命的脆弱叫人生出生生的无力感。
云杰累的不行,熬了一个大夜,救了好多人。
父亲递过一个面包,“吃吧。”
“你不吃吗?”
“我不饿。”
父亲表情没什么变化,看着云杰。
身下的大地厚重又沉稳,父亲就是这样,承载着他长大。
“爸,我们回家吧。”
不知有多少年没听过云杰叫过自己一声爸,父亲一愣,随即欣慰的说道:“走,我们回家。”
而旭日,刚刚爬上他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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